27岁这一年的秋天,我搬了第三次家。签租房协议的时候,房东拎着一串钥匙,趿着拖鞋就过来了。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合同放在桌上,让我填上自己的个人信息。趁着这个空当,他走到窗边点了根烟抽起来。我把签了名字的合同递给他时,他的烟才抽了一半。
为了把这根烟抽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起天来,说起了之前住在这里的一对情侣。这对情侣跟他签了两年租约,但不到一年就分了手。分手的时候闹出了挺大的动静,两人砸坏了屋里的不少东西,把左邻右舍吓得不轻,差点报了警。这场声势浩大的分手最后以男人被女人打伤送去医院而告终。
“现在这是怎么了?一个男的连打架的力气都使不出,居然被一个女人给打伤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有点惋惜,本意是为那个受伤的男人打抱不平。可这脱口而出的话说得实在没什么水平,把男人和女人都给得罪了。男人以暴力对付女人绝对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而把女人视为天生行动上的弱者势必会招致女人们的白眼。
他注意到我的沉默,低头吸了两口烟,接着说,“那个小伙子其实人还不错,打了电话赔礼道歉,又赔偿了损坏的东西。他说自己一个人不想再住在这里。正好楼下有个房子租约到期了,我让他住到楼下去了。”说完后又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随手一弹扔到了窗外。他在手机上确认了转账的金额之后,笑着拎起钥匙串起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搬了进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了大扫除。房子其实还算干净,显然房东在租客搬走之后清理过了。我在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客厅窗台上有一盆已经干瘪的多肉,又发现抽屉里有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女人穿着吊带碎花裙坐在草地上,黑发披肩,笑起来眉眼弯弯,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她对前男友的暴力行为。我一边听着摇滚音乐打扫房间,一边还想找找他们有没有留下其他什么东西。打扫房间是个琐碎累人、要求集中注意力的活,我很快把那对情侣的故事抛在脑后了。
我急着搬家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我在年前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新公司离原来的住处有些远,地铁换乘也不方便。本来上班就令人疲惫,一个多小时的通勤时间更会把这种疲惫放大好几倍。不少人为了减少通勤时间而下定决心换工作、换房子,差不多都是这个缘故。
我现在住着的地方名叫樱花路小区,一听名字就知道它与其它名字带着“国际”、“天地”、“豪庭”之类的高档小区搭不上边。实际上,这个小区就是由分布在一条狭长的旧式里弄两边的两排三到五层楼高的老房子拼接而成的。关于这些老房子的历史,大概只有那些头发花白、三五成群地在樱花路上晒太阳的老人才说得清。
这些低矮的老房子表面斑驳,走进了能看到楼房墙上细长的一道道裂缝,以及一些窗口旁边居民们长年累月做饭留下的油垢形成的黑色污迹。老房子里住着的大多数都是花甲老人。他们是本地居民,儿女已经成家,而他们则继续守在这个已经住了半辈子的房子里。等到他们过世之后,房子闲置了,就被他们的儿女继承下来,租给了像我这样从外地来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很好辨认。每个工作日,他们衣着时髦,背着或拎着包,行色匆匆地穿梭在樱花路上。这样一来,樱花路小区就没有因为房子的老化和人口的老龄化而完全失去了活力。但事实上,我这样的外来租客和这些老房子里的老人们并没有什么交集。我们的作息、生活态度、甚至连语言都不一样。
我住在樱花路小区2单元3号楼的302房间。对门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我搬来之后的第一周,有一次忘带了楼道大门的钥匙时,不得已按了对门的门铃,请求他们帮忙开一下大门,这才见到了这一对夫妻。他们站在房门口等着我上门,表情和善,很有礼貌地让我下次记得带钥匙,因为他们腿脚不方便,走到门口按下开门的按钮都要花很长时间。我向他们道了歉,后来就再也没见他们了。
我对无故打扰别人的生活总是怀有歉意。如果是因为我自己的疏忽或过失不得不去麻烦别人,我更觉得抱歉。这种性格是什么时候、怎么形成的根本无从追溯。这让我变得十分独立,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主动请别人帮忙。本来我觉得这没什么,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这样的。直到蒋笑有一次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个冷冰冰、难以接近的人,好像是我在搬什么重物,她想过来帮忙,我十分冷漠地回了一句“不用”。我已经想不起当时具体是什么样的场景,但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可能只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一个人能搬得动那个东西。
不去麻烦别人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久之后我又不得不向另一位楼下的邻居请求帮助。我现在所租的房子,有个朝南的窗户,窗户外还有以前的人留下来的用铁丝固定住的晾衣杆。从窗户往下望,能看到二楼凸出一块的阳台。这是因为一楼临街的一排房屋都是卖水果、杂货和维修电器的店面。老房子在修缮的时候把一层楼往街的方向扩建出了一些,因而二楼比三楼和四楼多了一个阳台。
对我来说,这多出来的阳台并非什么好事。我有一次早上在窗外晾了洗好的衣服,晚上回来收衣服时发现了一个空衣架,伸出头往外一看,一件白色T恤正躺在二楼的阳台上。我去二楼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开门。尽管如此,我经过二楼的时候都会留心注意里面的动静,想知道这202号房里到底有没有住着人。渐渐地,我那件白色T恤在日晒风吹雨淋中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变成了污水里的臭抹布。自从我买了个室内的晾衣架,不把衣服晾在窗外之后,也逐渐忘记了这回事,结果我又犯了一次同样的错。新买的羊毛大衣没穿几次就染上了一小块污渍,我拿湿布擦了擦后,见外面阳光正好就挂到了窗外。原本只是想晒上一会儿,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衣太重了,把衣架给压弯了,衣架和大衣一起掉了下去,落到了二楼的阳台,正好躺在那块臭抹布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