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的话再理所当然不过。
那天阮少棠是怎么说的?
三年了,岑溪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了。那是她噩梦的开始,她宁愿自己忘了,但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样。
从来没有人逼她,阮少棠一早就说过他要她心甘情愿,最后她果真如他所愿,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然而,有些东西可以假装忘却,有些东西却想忘也忘不掉。那天晚上在说完那些话后,阮少棠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岑溪一直记得他那天看着她的目光,有时候在最深沉的梦里,她也会看见有一双幽深的眼睛在望着她,无论她怎么挣扎抗拒,他的目光都如影随形,像无边无际的黑沉大海,像鬼魅横行的万古夜空,无声无息就可以吞没她。
八卦杂志里曾说那是世间女子都想要停驻在身上的一双眼睛,被那样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哪个女子能够不看到深情似海海枯石烂,哪个女子能够不一头跌进去?可是很多次岑溪被那样的目光压得透不过气来,从噩梦里惊醒后,最害怕的就是阮少棠就躺在她的身边。每当那时候,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祈祷阮少棠是闭着眼睛的。
岑溪在凤凰树下对上阮少棠目光的那一刻,黑夜里的噩梦在午后明晃晃的太阳下再一次吞没了她。
阮少棠的目光仍旧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岑溪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压迫。
三年了,岑溪仍旧下意识低下头。她手指捏紧托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敢立时走开,因为阮少棠曾经说过“养条哈巴狗也知道围着主人打转”。他是世家公子,素来讲究绅士风度,说话最是含而不露的优雅,就算是嘲讽最多也只是露三分藏七分,可是岑溪却不可能不明白他剩下未说出口的话。
她与哈巴狗有什么不同?都是被主人买来养的,狗还知道讨好主人,逗主人高兴,可是她只会惹他生气厌烦。一个多月前,他离开的那天早上也是带着怒气的,岑溪已经忘了她又是怎么惹他生气的。气也是藏七分露三分的深沉,他从来不会怒气勃发到丧失教养和风度,甚而一巴掌劈面打到人的脸上,气极了只会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岑溪但愿过了这一个多月,他的气已经消了。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依然直直地停留在她身上,其实阮少棠的目光并不凌厉慑人,他望着她的时候,大多也是静静的,但是那种穿透似的压迫力,带着莫测高深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总能叫她无所遁形。
她不敢再低头躲避,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生气厌烦也好过被指责不敬业,衣食父母始终是主人,她需要看主人的脸色过日子,当然也不能在主人没有发话时就转身离开。
阮少棠再次对上她的目光,大约只有片刻,他终于转开视线,继续从容不迫地踏步而行,到了岔道口,拐了个弯走到了咖啡馆背后的另一条小道上。
岑溪知道那后面不远处有一家私人会所,会员身份审核极其严格,本城能够随意进出的人寥寥无几,无一不在金字塔的顶端,而阮少棠就是那里的尊贵会员之一。她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只是碰巧路过这里,也碰巧遇见了出来送咖啡的她而已,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特地到这里来找她,何况他从来也没来过这家咖啡馆。
她目送着他的身影翩然而去,突然也纳闷起来他为何不坐车直接进去,他是有专人司机的,出行一向是司机接送派头十足,此刻却一反常态在艳阳下步行。如果他真的是去那家私人会所,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因为岑溪想起来,那家占地豪奢的私人会所兰苑在离这里有一条长街的隐秘小道入口。传说中兰苑里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尤其是各种珍贵的兰花,一盆一盆累累叠叠,像卖大白菜似的,花开时节,进出兰苑的客人身上的兰香可以几天几夜缭绕不去。各路达官贵人、富豪名流都挤破了头想要进苑一观,好沾染点兰香,以此彰显自己如名贵兰花一样尊贵不凡的身份。
传说人云亦云,不知真假,但岑溪倒真的在阮少棠身上闻到过那种兰香,但或许其实也不是兰花的香味,而是一种风姿和气韵,也许就是俗称的气质。
中学的时候,岑溪特别喜欢看武侠小说。少女情怀总是诗,看遍金古梁,探寻情侠义,最后也记下了很多很多诗词。但是若论起其中对男子的描写,岑溪最最喜欢的始终是金庸写给陈家洛的那宝玉上的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真真是十六字,字字珠玉,真经玉言。
第一次见到阮少棠时,岑溪曾觉得似曾相识,但是记忆里却未曾见过,后来回过味来才觉得或许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气质。
阮少棠身上的那种气质就是那四行铭文的后两行。前头八个字初次见面是难以感应的,后头八个字却可以单从一眼之缘就感觉得到。在没有见识过阮少棠的手段,知道他清淡微笑下的冷漠之前,岑溪一直以为那天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然而自古以来,皮相最是蛊惑人心。后来等到她真真认识了阮少棠,才知道他不是兰香君子,而是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
岑溪想了好一会儿都想不出阮少棠行走在艳阳下的理所然来:想要散步?或者欣赏美景?或者是晒太阳?无论哪一种放在阮少棠身上都不是她认识的阮少棠,她也就放弃了,不再去管他是坐车还是步行了。反正她也从来没弄懂他,也就不用在这点小事上探寻他的心思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岑溪才转身走进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