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村里的孩子们不时地从窗外窥视,大声笑着,朝他喊叫,他连头都不抬,一些人走进房来,好奇地观察着他,他目光不动地盯着桌子,弯着腰坐在那里,爱总、羞赧、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集聚着一大群人,笑语喧哗,他周围的人都在高谈阔论,可他一个字也不懂。当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是如此可怕的陌生,在喧嚣嘈杂的人群中间他又聋又哑地坐在这里时,他的双手哆喀起来,几乎连用勺子舀汤都自不出来。墓地.两行粗大的泪水顺顿滚下,沉重地落在桌上。他爱怯地环望一下四周。其他人看到他流泪,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他感到羞愧,把沉重、蓬乱的脑袋越来越低地垂向黑色的桌面。
直到傍晚,他一直这样坐着。人们来来往往,他对此毫无感觉,而那些人也不再理会他了。他坐在火炉的阴影里,本身就像一截阴影,双手沉重地摊放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在股陇中突然立起身来,像只野兽似的闷闷地顺着路向那座饭店走去。走到门前,他手中托着帽子,站在那里,一个钟点,两个钟点动也不动,对谁都不看一眼。在饭店的入口处,光线黯淡,他犹如半截枯树,僵直、黑黝黝地竖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终于这个奇怪的景象引起了饭店的一个小伙计的注意,他把老板叫了来。当老板用俄语向他打招呼时,他那阴沉沉的脸上又泛起少许的光泽。
“你要做什么,鲍里斯?”老板亲切地问道。
“请您原谅。”这个逃亡者讪讪地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家。”
“当然咯,鲍里斯,你可以回家。”被问者微笑着回答说。
“明天行吗?”
这下子老板也变得认真起来。当他听到这乞求的话时,笑容从他脸上消逝了。“不行,鲍里斯,现在还不行。得战争结束才可以呐。”
“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战争结束?”
“上帝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不知道的。”
“不能早~些?我不能早一些走?”
“不能,鲍里斯。”
“很远吗?”
“很远。”
“得走许多天?”
“许多天。”
“先生,我还是要走!我身强力壮。我不会累的。”
“你没法走的.鲍里斯。这中间还有国境。”
“国境?”他呆钝地望着。这个词他太陌生了。随后他固执地一再说:“我会游过去的。”
老板几乎要笑起来,但这却使他感到难过啊,于是他和蔼地解释说:“不行,鲍里斯,这不行啊。国境,就是另一个国家。他们不会让你过去的。”
“可我并没有得罪他们啊!我早就把我的枪扔了。我哀求他们,看在基督的分上,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我老婆那里?”
老板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不行啊,”他说,“他们不会放你过去的,鲍里斯。现在人都不再听基督的话了。”
“那我该怎么办,先生?我总不能呆在这里啊!这里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
“这你可以学会的,鲍里斯。”
“不,先生,”俄国人垂下了头,“我学不会。我只能在地里干活,除了这我什么也不会。
我在这儿能做什么?我要回家!您指给我路好了!”
“现在没有路,鲍里斯。”
“可是,先生,他们总不能禁止我回家,回到我老婆、回到孩子跟前去呀!我现在不再是个大兵了!”
“他们还会要你当兵的,鲍里斯。”
“是沙皇?”他喜地问道,由于期待和敬畏而浑身颤抖。
“没有沙皇了,鲍里斯。人们把他推翻了。”
“没有沙皇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老板,目光中的最后一丝光泽消逝了。随后他疲惫不堪地说:“那么我是不能回家了?”
“现在还不能。你必须等着,鲍里斯。”
“等多久?”
“我不知道。”
在暗中,他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灰暗。“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告诉我路!我要自己试着回去!”
“没有路,鲍里斯。在国境上他们会抓住你的。留在这儿,我们会给你找到活干!”
“这儿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他固执地重复说。“我在这儿不能过活!帮帮我,先生!”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
“看在基督的面上,帮帮我,先生!我实在受不了啦!”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现在没有人能帮助别人。”
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鲍里斯转动手上的帽子。“那他们为什么把我从家里弄出来?
他们说,我得保卫俄国,保卫沙皇。可是俄国离这儿那么远,你刚才说,他们把沙皇……您怎么说的?”
“推翻了。”
“推翻了。”他懂也不懂地重复了这个词。“我现在怎么办,先生?我得回家!我的孩子在喊我。在这儿我没法活下去!帮帮我,先生!帮帮我!”
“我无法帮助你,鲍里斯。”
“没有人能帮助我吗?”
“现在没有人。”
俄国人把头垂得越来越低,突然间他闷声闷气地说:“谢谢你,先生,”随后转身走开了。
他慢步顺路而下。老板长时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没有回到旅馆,而是向湖边走去,感到十分奇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饭店里去。
事也凑巧,翌日清晨还是那个渔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尸体。死者生前一丝不苟地把送给他的裤子、帽子和外套摆在岸边,然后走进水里。关于这件事做了一份记录;由于不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姓名,只在他的坟墓上竖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这是那许许多多小型十字架中的一个,它象征着无名者的命运。现在整个欧洲,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都插满了这样的十字架。
(高中甫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