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鞋来也费劲。”铎乾看着靴底上扎实的针脚,眯着桃花眸子笑。
那眸光潋滟,叫人猜不透心思。不想他误会自己拿闺女使唤,关福把鞋子套上,侧过头来憨笑:“姑娘孝顺,隔三差五的往家里带东西,我叫她不要做,太辛苦,恁是不肯听。”踩踩,正合适,又说脚没洗,舍不得把鞋弄脏,脱下来明儿个再穿。
阿爹从来粗枝大叶,今日怎生得也计较起来。秀荷给铎乾端来一杯热茶,解释道:“我阿爹的腿就是在那场禁海令中受伤的,从前不瘸,后来瘸了,两个脚用力不一样重,渐渐就一边大些一边小些。”
红姨一直在角落安静着,这会儿也接过话茬:“可不就是,躺了两个多月不能下床,没办法子青只能出去接活儿。她那身子骨哪经得起累?从此以后就病了。看你们朝廷做的什么好事,尽瞎害人。”
竟然还出去给人做工,养这一家四口……铎乾心间猛一触痛。然而当年那场禁海令,莫说有人在暗中作梗,朝廷也总要抓个出头鸟严办,庚家既然率先出了头,结局必然还是动他。
所以这世界的果皆由因造就。若无四年前一出,今日就不会只见到她的空魂。
铎乾若有所思地看向红姨,沉着嗓音道:“朝政之事妇人家不要非议。”
正说着,二蛋跑进来,叫了声娘。
红姨看一眼铎乾,有些尴尬,甩着帕子迎上前把二蛋挡住:“我的乖乖,不是说头疼,叫你在家躺着,怎么就来了。”眨眼睛,暗示儿子快回去。
二蛋脑袋圆圆的,机灵又讨人喜欢,不肯走,说:“长河哥哥在瓷窑上出事了,砸得满头都是血,可吓人了,我不敢回去,姐夫就叫我过来。”
姐夫就是庚武。
“咳咳咳——”老关福一听,一口热血差点喷将出来,骂道:“好小子,就为了给那小娘-婊赚套金首饰,命都不要了!他怎么不干脆把老子气死,把我们老关家的血脉也砸断!”捞起一根长棍,鞋都来不及换,光着大脚板杀将将便往门外冲。
大夫说阿爹心燥气短,受不得刺激,怕他在路上气倒,秀荷连忙向铎乾欠了欠身,去内仓叫个伙计跟在后头。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红姨揩着帕子也想走,但那细腰丰臀儿才走到门边,就被铎乾一声喊住——
“遇见了还能跑去哪里?”
冷漠无波的嗓音,却偏生叫人脊背发寒。
知道这是个面冷手狠的角色,忤逆不得,红姨的脚步就软了软,没走成。干脆袅袅走到铎乾对面坐下来:“跑?我有跑嚜,端王爷哪只眼睛看见我跑了。”又暗示二蛋赶紧离开,别杵在这儿听大人们讲话。
二蛋是个孝顺的娃,不肯把娘一个人丢下,怕这个贵气的叔叔会害她。
铎乾斜睇了二蛋一眼,俊容冷沉沉的:“他找了你很多年,若是知道你在这里,只怕恨不得一刀把你杀了。”
红姨手心香帕紧了紧,又不当真的嗤嗤笑:“他找我做什么?他不是娶亲成家一个也不耽误。想让我把骗去的银子还给他?皇帝的亲弟弟还缺这点儿钱?都花完了,还不齐。”
铎乾不理会她的刻薄,只讽弄地勾了勾嘴角:“岂止是钱,你知道他为什么想杀你,不需要我多说。”
那侧脸线条精致,虽则光阴过去十数载,却依旧英俊不减当年……英俊且薄情冷心,除却对子青,其他对谁人都不留情面。
到底是自己亏负在先,红姨就默了声,不再耍贫。
红姨是子青小时候的玩伴,她比子青长一岁,是京城快活楼头牌花魁的贴身丫鬟,常陪着主子去戏园里听戏。子青那时候还是学徒,七八岁年纪,被师傅罚在后院顶水碗。红姨如厕太急,跑快了把子青撞倒,碗碎成一地。气得子青冲过去扯住她衣摆,红姨忍不住尿了裤子。二人推推搡搡扭打着,怎么打着打着,打到后面却“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好像上辈子天注定就是姐妹。
后来子青唱成了红角儿,红姨也代替原来的头牌成了新头牌,子青十五的时候她十六,都是女儿们风光最耀眼的年纪。子青尚且是张白纸,红姨就已经和七皇子打得火热。七皇子隆泰虽是个天生的瘸子,却生得好看,对红姨更是一门心思的真。红姨却在和他最浓情蜜意之时,卷了他一大笔银子跑得无影无踪。听说后来七皇子很是大病了一场,身子更弱了,因为不得宠,在宫中无靠,病好后就被先帝随便配了门亲,不出几年,妻子又去了。
红姨在烟花粉尘里呆得久,眼神毒辣,看人也清楚,讹起男人的钱来睫毛都不眨。那时候看子青和铎乾好,子青不知铎乾,红姨却早已在圈中听说那是个冷冽手狠的男人,劝子青不要与他玩真。但爱情来了挡不住,两个人竟然都陷进去。红姨见铎乾似乎有几分真心,还给子青租了宅子,就也不再劝,一个人无声无息走了。是许多年后在春溪镇看到子青牵着七岁的小秀荷,才知道铎乾果然做了那负情的王八蛋。早先一提起来就骂子青笨,渐渐却不提了,关福是个老好人,子青后来和关福生活得很安然。
伙计进来出去忙碌着,明明热气蒸腾,怎生却觉得过分安静。风吹过人耳鬓,提醒人该说话了。
红姨说:“他后来怎样了?”
“不怎样,想知道自己回去看他。”铎乾把茶盖在桌上沉沉一扣——
隆泰是个真性情,和铎乾等人不同,他陷进去就出不来,这女人把他坑得足够惨。
铎乾与隆泰自幼关系非常,并不似其他王族子弟,因为隆泰腿瘸便讽刺玩笑他,是以皇上登基之后一直照拂着端王府。
红姨绞着帕子,看太多勾栏粉巷的朝亲暮离,她原还庆幸自己找了个最好的时机全身而退。她只想不到他竟然当真。
默了良久,难得敛藏起一贯的妖娆,正色道:“走过的路就不会再回头,你们这些王公世族,不是我们这种三教九流的女人能够相与得起。再说你,既然当年把她们母女不要了,如今又找上门来做什么?这丫头是子青的命根子,你不要扰乱她的生活,更不要被醇济王府知道她的存在,子青在地底下不会安心。”
铎乾不应,漠然拂开袍摆站起来:“这件事无须你操心,本王自有分寸,断不会叫她掺进从前的恩怨。但你最好也不要提起。”走过门边的时候,眼梢睇了墙角的二蛋一眼,见二蛋像小鸡一样浑身哆了一嗦,方才大步萧萧缱风而去。
提起二蛋,红姨就不敢说话了——
这端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会叫你痛得有苦都说不出。她不敢惹他。二蛋同样是她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