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继续做两岁的,空闲太多,打发不完呀。
洋铛弄的陈妈据说是全镇最厉害的接生婆,笃定秀荷生的是闺女,全家人给宝宝准备的便都是小丫头的颜色。衣裳做得太多了,秀荷忍不住又生出错觉,万一到时候偏生个胖小子怎么办?
月份大了夜里最难熬,每天晚上躺在四角红帐内睡不着,便想庚武,想他正在做什么。想着想着又想去了那不高兴的地方,连忙又打住,自己拿起针线绣。绣什么?再准备几件胖小子的小衣裳,以防万一。
男孩子小时候穿惯了女孩儿的衣裳,不知不觉就会以为自己是女孩儿,长大后便成了娘娘腔。隔壁镇上就有一个,和秀荷是同龄,但那人的爹爹后来把他送去学了戏,倒派上用场了。秀荷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再走子青那条路。那针线穿来引去,绣不多会儿就犯困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一个晚上熬了过去。
老关福自铎乾走之后,性格复又朗朗开怀起来,二月底退了青红酒铺,也在桥尾这头新租了个小院子。离得近了,时不时就想过来看一眼,等不住当外公呀,心里可高兴。被红姨知道了怪他太婆妈,后来就假假一会儿提只鸡,一会儿拎一挂小糕点,借口吃不完,送给倔丫头帮忙解决。
秀荷也不戳穿阿爹,每次都乐悠悠接下来。隔上三四天,叫刘伯把马车赶到巷子口,陪阿爹去桥头那边抓一趟药,日子过得倒也不枯燥。
大夫是铎乾引荐的。阿爹的咳嗽病一直反反复复,铎乾便出面请了告老在乡的曾老太医。许是因着端王爷的面子,曾老太医给阿爹看病甚是仔细。可惜阿爹总不记得炖药,那咳病吃药的时候就好些,不吃了又开始,药就一直断不了。
……
四月的江南小镇,绿草繁花,姹紫嫣红,风光好不撩人。晌午日头把街心青石打照得闪闪发亮,秀荷陪阿爹看完病,才预备叫阿檀扶上马车,忽然间街道两旁却拢来许多人,差点儿被撞倒,连忙小心稳住身子。
“回来了,回来了,大家快看呐!”
“天,快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吱嘎吱嘎——”矮个的南洋脚夫赤着脚板,裤子卷到小腿窝,又黑又厚的肩头上扛着长扁担,从街的这一头遥遥走到那一头。那筐子好生沉重,把脚夫的扁担压成了一道弧,梅老太爷每年五月挑着江南特产从春溪镇出发,来年清明又挑回来一担担黄金满筐。那声音听得人贪婪,春溪镇的人从梅老太爷年轻时候起,听了几十年,怎么听也听不够。
过年时不见回来,清明以为再也回不来,四月底却忽而出现——梅家要起死回生了。
但那打头的,却不是老太爷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儒雅金贵的梅大老爷也没有出现。
打头的是匹高头大马,那马上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着一袭玉白绸裳,墨发沿笔挺脊梁顺垂。你若胆大跑去马前端看,便能看到他无风无波的雅俊面庞,生得真是眉清目冷、凤眸高鼻,周身的气场却渗,叫你轻易不敢抬头迎接他目光。
身后随一抬雕漆小轿,有女人的头脸从车帘布里探出来,因为涂了层很厚的粉,唇儿也抹得非常红,遂看不清年纪,似十几又似二十几吧。南洋的女人黑,妆打得厚,洗了脸才能看清真模样。
围观的路人戳戳指指:“快看快看,老太爷父子不回来,那南洋姨太太倒自己带了个小男人回来。”
“不对不对,哪里是她?去年那个姨奶奶身段可丰满,这个不是。”路人眯眼细细打量,一会儿摇头否定。
“啧,这不是晚春嚜!那丫头去了快一年,快变得像个南洋小太太!”有认识晚春六十多岁老祖母的邻居挤过来,一句话便点破迷津。
他尾音方落,那前方的看客早已接过话茬,高声讶叹道:“天,那骑马的竟然是大少爷!看,他的腿脚竟然好了!”
“啧,怎么会是大少爷……”
“他从前不是个半瘫子?”
一时间街道两旁议论声嗡嗡四起。
秀荷本来正扶门框上马车,闻言不由抬头看。那轿子“吱呀吱呀”晃过眼帘,却恰好看到晚春活色生香的一张俏脸庞。晚春左手腕挂着几个金灿灿的大镯子,右手腕圈的都是玉石,两只金耳环缀着翡翠盈盈透亮,动一动全身就叮当叮当响。应该是也看见了秀荷,上下把她一打量,然后便对她眯着眼儿一笑。
“你还在镇上啊?”晚春说。
去了一年,晚春的口气也像个贵太太了。晚春想起秀荷的男人只是个跑船的糙汉,看秀荷的眼神不由怜悯。但她似乎瘦了很多,笑起来眼角有些褶皱,抚在帘子上的指头儿微有些褐黄,应该是吃上烟了。
秀荷今天穿得素朴,因为要陪阿爹看病,曾老太医的眼睛不太好,看见鲜艳的色彩就刺得慌。但也不计较,只淡淡地回了晚春一笑:“你看起来气质大变,我快认不出来了。”
晚春矜贵的抿着嘴儿,却不应话。探出头对前面的大少爷说:“阿奕,我口渴了,你去咱家铺子里给我取杯水来。”
她叫他“阿奕”。
前方的白色骏马微微一滞,大少爷梅孝奕青白的手指收紧缰绳,默了一默,雅俊的脸容调转过来。
问马下汉生:“如何一路不见三弟马车?也不知是在哪家酒楼接风,不如直接过去。”
汉生黑了很多。汉生是大少爷的忠仆,从八岁起就一直把大少爷背到二十岁。从前他的脸也是清秀白俊的,现在看上去却有些属于男人的成熟。汉生说:“早派人去叫了,不知为何还不见人影。不若小的去咱家米店先讨杯水来。”
他倒是比他的主子更要顾念些小太太,转身欲往街边铺面走。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南洋那边的老爷少爷们压根就不知道梅家的变化,不免个个有些唏嘘。
门房老张颠着老腿一路跑来,老太太现下为了省钱,辞退了很多家仆,老张除却继续当门房,还兼着跑腿儿。是真的跑腿,没有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看见大少爷高坐大马,褪去从前的体弱阴郁,着一袭玉白绸裳好个一表人才,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爷啊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太太……我们老太太不晓得把你们盼得呀,听说您到了码头,高兴得一跟头就厥了过去。您快跟老仆回去看看吧,这会还晕着不起呢!”
从前老太爷从南洋回来,老太太旦一听说消息,无不喜出望外,叫阖家上下扫屋拭窗、整装待命,二弟着箭袖礼服、挥一辆马车老远便出门迎接,几时有过这般敷衍?
梅孝奕睇着老张身后的空落,狐疑地蹙起眉宇:“阿廷在做什么?可是被家中小侄儿缠住,不舍得分-身出门。你予我先去米店中讨杯水来,姨太太口渴了。”
老张往大少爷后面的小轿看了看,猛然看见晚春抹得七荤八素的小脸蛋,大太阳下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大少爷就是太好脾气,自小对什么都能忍则让,看把晚春这丫头迁就得,不像个人样。
这一看,又看见人群中挺着大肚子的庚三奶奶秀荷,不由惴惴嗫嚅道:“呃……二少爷、二少爷滞在京城没能回来。小侄儿…小侄儿也没有了。那米店……上个月也被老太太给抵押出去……此事说来话长了,大少爷一路颠簸,还是先回去慢慢再说吧。”
梅家从前多少风光,老张不想被路人听去现今落魄,催促大少爷快走,不欲过多详谈。
梅孝奕心中便升起不祥预感,顺着老张视线望去,忽看到人群中娇颜粉润的秀荷,着一抹荼白栀子花底滚边小褂,胭脂色褶子裙儿在风中浅摇,依旧是从前清俏的美丽。那凤眸中不由浮起欣慰。正待要走,眼神却又落到她娇挺的少腹上……怎么竟已这样大,快要生产了吧,几个月?
梅孝奕默了一默,然后对秀荷浅浅勾唇一笑。
他本是清澈阴冷之人,不常笑,但笑起来却仿若天澈云开。去了一年,容色虽一如从前冷俊,周身的气度却已变作不同。多了层什么呢?似乎是狠冽,像庚武。
秀荷想起一年前梅孝奕在罗汉塔说过的话——那经年的老屋梁下一片灰蒙,他骨节清长的手指滚着轮椅,把梅孝廷捆缚在她身上的绳儿解开:“你不用怕我,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月底我便要走了……去南洋治我的腿寒。倘若他日回来,希望你能够像他们一样仰视我一回。”
那么如今看来,他的腿病已然治愈了。
秀荷便对梅孝奕客气的点了点头,撩开车帘,叫阿檀扶自己上了马车。
老张看着庚家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神里有恨有不甘。梅孝奕捕见,大抵便猜出来渊源。
一年内买了马车,雇佣了车夫和仆人,大概那从大营里放出来的狼人,他翻盘了吧。
梅孝奕修长双腿把马腹一夹:“看来我回来晚了。”那身长玉立,气度凛凛,忽而噔噔望花厝里方向而去。
汉生听不懂,不知道大少爷说的是家里的事,还是在说秀荷奶奶。却也不敢应,向身后长队挥一挥手臂,“吱嘎吱嘎”,竹筐太沉,矮个南洋脚夫们的肩膀又被压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