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天还未明,年九福就在外面叫起。
“殿下,卯时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向睡不沉的萧成煜还是立即便睁开双眸。
刚醒时,他还有些梦中迷茫,躺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逐渐清醒。
待他苏醒,才突然感受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萧成煜很快忆起昨日事,想起了那一句晚安。
不知为何,萧成煜的起床气去了大半。
帐内帐外皆是漆黑一片,萧成煜偏过头来,在黑暗中描摹沈轻稚的面容。
帐子里太暗,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她小小一团躺在自己身边,正睡得香甜。
这姑娘倒是好心性,在石榴殿还能睡得这般熟。
萧成煜莫名勾了勾唇角,他轻轻坐起身来,掀开身上的锦被,然后就顿住了。
沈轻稚睡在他外侧,他若要下床,必要惊动她。
于是,如何下床这件事难倒了从不纠结的太子殿下。
直到年九福开了房门,进来殿中在帐幔外再度提醒,萧成煜才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顺着床位的空隙爬了出来。
年九福听到动静,轻手轻脚掀开帐幔,就看到在床尾狼狈爬出来的太子殿下。
萧成煜:“……”
年九福:“……”
年九福僵硬着一张脸,伸手把萧成煜扶起来,跪在床榻边伺候他穿好鞋袜,然后便冲身后挥手,把捧着水盆、温巾、牙粉、梳篦的黄门往外室一赶,弯腰跟着萧成煜出了内室。
刚一出来,年九福就忍不住大喘一口气。
萧成煜睨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又变回了往日冷硬寡言的太子殿下。
年九福让黄门们小声些,伺候好萧成煜洗漱,然后便亲自给萧成煜穿太子常服。
不年不节的小朝不用穿大礼服,近来陛下身体违和,不行早朝,都是萧成煜以太子之位代行主持朝政,他又不用坐在龙椅上,只在边上多加一把宝座,因此便也从不穿礼服,只穿玄色常服即可。
年九福利落地给他穿好里外几层的常服,这才请他在妆镜前落座,由梳头黄门给他束发。
萧成煜还未弱冠,头发不能全部盘成发髻,还要留尾发披散在身后,倒是把他的年轻显露出几分。
太子殿下气势太足,若非这飘逸的散发,让人总会忘记他不过十九之龄。
年九福侍奉在边上,在食盒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块枣泥核桃酥放在萧成煜手边。
“殿下,今日可要如何赏?”
侍寝宫女第一次侍寝是必要赏赐的,这赏赐也有定例,不过是金银珠宝各一,便也就足够。
但无论是因着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萧成煜的态度,年九福都不敢随便打发这位沈姑娘,因此才多嘴一问。
然他问完,萧成煜也只安静吃核桃糕,并未回答。
年九福:“……”
年九福真是觉得萧成煜这性子太过别扭,他心思太深,又总不肯明说,往常都要叫人猜上个千百回,最后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过好在年九福伺候他多年,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倒也能猜到五六分,总不会随意办坏事。
见萧成煜不言不语吃核桃糕,面容上却很闲适,不同以往早起上朝那般满脸阴翳,年九福思忖片刻,便斗胆猜测:“给沈姑娘加一等?”
萧成煜没说话,这一次,说话的却是那位应当在熟睡的沈姑娘。
沈轻稚细细软软的嗓音从寝殿内飘出来:“殿下,您起了?”
萧成煜捏着核桃糕的手微微一顿,年九福赶忙窜到内室门边,飞快打开了房门:“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身上已经穿好了外衫,只头发来不及盘好,随意用丝帕束好,披散在脑后。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尽数洗净,借着晃晃宫灯,照耀得雪白小脸素雅别致。
沈轻稚似是还未睡醒,素净的小脸上都是困顿,她迷迷糊糊踏出寝殿,直往萧成煜身边而来。
“殿下,晨安。”
她这么说着,唇边绽放出温柔的笑意,如同深夜里安静绽放的昙花,幽香氤氲,静雅别致。
素面朝天的沈轻稚,显得越发稚嫩可爱,此时瞧她,才让人意识到她也不过二九芳龄。
萧成煜的发髻已经束好,他用温帕擦干净手,道:“怎么起了?”
沈轻稚来到萧成煜身边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她眉目含笑,温柔端庄:“妾侍奉殿下晨起,是规矩也是本分,妾今日未及醒来,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经过昨夜那一遭,萧成煜多少知道她性子,她心中其实并无多少对太子这个身份的崇敬之心,她只要往上爬,只要做人上人,只要在宫里无人能及。
此时这般做派,倒也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年九福等人瞧。
萧成煜知道她的心思,难得不觉得她的直白市侩,反而很是可爱,因着即将早朝,无暇他顾,萧成煜便也不多同她逗趣。
他起身道:“你昨夜伺候得疲累,今早孤便免了你的侍奉,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口,沈轻稚就明显感受到那几个小黄门的眼神变了。
萧成煜实在上道,知道皇后要什么,她要什么,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有个这样的上峰,往后日子定不难过。
这么看来,这母子两个当真是一模一样。
思及此,沈轻稚脸上泛起红晕,笑容越发灿烂,她也不管边上到底站着多少黄门宫人,往前行了几步,软若无骨地靠近萧成煜怀中。
沈轻稚比他矮了足有大半个头,要想瞧清他的面容,就得乖巧地仰着头,把自己脆弱的脖颈展露出来。
她一双手轻轻捏着萧成煜的腰带,软软靠在他身上,吐气如兰,眉目含情:“殿下,妾舍不得你。”
瞧瞧,这般的媚骨天成,谁又能舍得?
萧成煜不知为何,心情越发晴朗,他唇角勾起一抹喜悦的弧度,大手一伸,一把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年轻太子的手很大,很厚,也很炽热。
沈轻稚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脊背处蹿升,带着热意蒸腾在她白皙的面容上。
萧成煜低下头,双眸凝视着沈轻稚的桃花目。
“孤,自也舍不得你。”
萧成煜给了这一句承诺,沈轻稚似是羞红了脸,她既欢喜又羞赧,眼眸轻颤,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飞舞,迎来了四季。
沈轻稚羞赧片刻,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便捂着脸,害羞地跑回了寝殿中。
嘭的一声,她还不忘合上房门,杜绝了门外的视线。
萧成煜:“……”
母后选中她,怕不是看她演技高超,行为做派无一不精?
不过……萧成煜伸手摸了摸被亲吻的侧脸,那柔软的触感似还残留,让人难以忘怀。
这个临别之吻,当真勾人心神。
萧成煜低笑一声,转身甩袖:“上朝。”
萧成煜一走,石榴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姚朝桐领着戚小秋到得门前,问:“姑娘,可要叫起?”
沈轻稚不急着起,她困顿打了个哈欠,声音却带着雀跃:“殿下让我再睡会儿,那我便睡个回笼觉。”
字字句句,像极了被人宠爱过的小姑娘。
姚朝桐只一眼就能觉出这位沈姑娘的特殊,不提别的,只看年九福的态度,她就能明白分毫。
刚早晨那么大动静,姚朝桐虽未在萧成煜跟前伺候,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对这位沈姑娘越发慎重,丝毫不赶怠慢。
她说要睡回笼觉,那就让姑娘好好睡。
姚朝桐声音殷勤:“姑娘,早晨想用什么?刚年大伴吩咐了,让御茶小膳房给姑娘出早食。”
宫里一共处小膳房,帝后太子各一处,所出皆是精品,在这里面伺候的尚膳太监皆是大厨,比之御膳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轻稚一听这话,便更高兴了,她略一思忖,竟是说:“早晨想吃肉夹馍和胡辣汤。”
这两样早食都不难,但不是长信宫的份例早食,沈轻稚即便在春景苑一下子红火起来,也从没点过,因为膳房里没有这个菜品。
姚朝桐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好,姑娘先去安置,我这就去安排。”
说罢,她吩咐了戚小秋几句,便退下去忙了。
戚小秋等她走远,才道:“姑娘,可要吃茶更衣?”
隔着房门,沈轻稚也不叫她忙,只说:“你也去睡一会儿,也不过就睡一个时辰罢了。”
说完,她就随手换下外袍,整个人舒舒服服窝在床上,合上双眼,没心没肺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时。
沈轻稚睡得舒服,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叫起。”
姚朝桐亲自领着小宫女们进来伺候她洗漱。
那殷勤劲儿,戚小秋都插不上手。
沈轻稚也不让戚小秋忙,很是悠然自得地被姚朝桐伺候洗漱更衣,盘好发髻之后,早食也到了。
沈轻稚在明亮宽敞的明间里坐了,垂眸看向桌上丰盛的早食。
她点的都有,她没点的也有。
沈姑娘喜吃绿豆百合粥,喜吃各色点心,喜吃烧麦,今日桌上样样俱全,甚至还放了个层的枣木雕花食盒在边上。
姚朝桐笑着说:“姑娘,郑姑姑吩咐了,知道您爱吃点心,特地多做了几碟,姑娘喜欢哪个我都给姑娘装了,姑娘带回去慢慢吃用便是。”
瞧瞧,这就是“宠妃”当有的孝敬。
沈轻稚眉目弯弯,笑意盈盈,她声音里也透着轻快和喜悦。
“那就多谢郑姑姑和姚宫女了。”
“真是太精心了。”
姚朝桐微一弯腰,语气诚恳:“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自然,沈轻稚也很大方,她几乎留了半桌早食给姚朝桐和戚小秋,待得用完早食,暖轿早已等候在外。
沈轻稚被戚小秋扶着出了石榴殿,姚朝桐站在门外,冲她再一行礼。
“姑娘,待您再临。”
沈轻稚回过头,冲她嫣然一笑:“我自会再来。”
————
待沈轻稚回了春景苑,苑中的宫人们皆上门道喜,沈轻稚也笑着给了红封,这是讨喜旧例。
待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朱兴海才匆匆赶到:“哎呦姑娘,刚去给姑娘预备午食,这才来晚,姑娘可莫要嫌弃。”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早些日子还是一副鼻孔朝天模样,现在却跟孝顺孙子似得,那张脸能笑出一朵花来。
在这长信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比比皆是,不差朱兴海一个,但朱兴海显然是个中高手,脸皮比城墙还厚。
沈轻稚既不会为他的虚伪生气,也不因他的讨好得意,在沈轻稚看来,他不值得自己用心半分。
因此,在听到朱兴海的巴结之后,沈轻稚也笑:“有劳朱公公了。”
沈轻稚挥挥手,戚小秋便上前送出荷包:“朱公公,同喜,同喜。”
朱兴海笑眯眯收下荷包,又道:“姑娘,以前是我瞎了眼,分不清石头明玉,如今好歹清醒过来,自是知道要效忠于谁。”
他如此说着,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姑娘放心,以前谁寻您不痛快,我都能让她加倍不痛快,保准让姑娘满意。”
沈轻稚正在吃茶,她依旧喜吃茉莉香片,并未因得了太子殿下的恩宠而有什么转变。
听得朱兴海这话,沈轻稚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朱公公,你是春景苑的大黄门,也是纯卉嬷嬷亲自选出来的贴心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
沈轻稚声音又轻又软,若只听口气,只让人如沐春风,可若细听言辞,却让人如坠冰窖。
“朱公公,我以为你应当明白,自己因何行事?”
朱兴海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些日子,他整日里来沈轻稚面前巴结讨好,想要一改往日的怠慢轻视,沈轻稚从未冷脸以待,总是温言笑语,客气又温柔。
这样日子久了,朱兴海就以为沈轻稚是个好脾气,不会为以前的事翻旧账。
他一贯在春景苑耀武扬威,嚣张跋扈,也以为沈轻稚即便不同他当即翻脸,也不敢直翻旧账,毕竟太子殿下于后宫并不热络,大抵也不会有如今宜妃、贤妃等诸位宠妃的热闹光景,那他有什么可怕的?
是以,因他反过头来巴结沈轻稚而得罪了王夏音,朱兴海也只想着借沈轻稚的名头来挤兑王夏音,把以前她的颐指气使尽数奉还。
然而朱兴海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轻稚竟然不答应。
她不过是个孤身宫女,无家无族,是宫里命最贱的人。
可如今她不仅得了太子殿下的眼缘,侍寝之后还能被毓庆宫如此客气送回来,就意味着她也不是任人欺凌的麻雀,似即将要飞上高枝了。
朱兴海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但他未当即发作,只是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上去不显得那么凌厉。
两吸之后,朱兴海才稳住了心头的郁气。
“姑娘,姑娘是我想差了。”朱兴海伸出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鲜红的指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朱兴海把自己打得偏过头去,然后才压着嗓子道:“姑娘是姑娘,春景苑是春景苑,我自当要为春景苑好好效力,为纯卉嬷嬷分忧解难。”
这话说对了。
沈轻稚眉目微微一松,显得满面慈悲:“朱公公,您瞧,不用我多说,您就什么都懂。”
“有你这份聪慧伶俐,嬷嬷往后一定会轻松写意,不会多有纷扰。”
朱兴海低下头:“姑娘放心,我一定尽心为嬷嬷当差。”
沈轻稚轻声笑了。
她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在春日的暖风里回荡,但停在朱兴海耳中,却如同催命铃符,让人脊背发凉。
沈轻稚道:“朱公公自来有成算,我很是放心。”
沈轻稚说完,朱兴海自觉不能多待,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待他从右侧厢房出来,这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满眼阴霾地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安静下来的右侧厢房。
他身后跟着的小黄门上前半步,担忧道:“师父,这可怎么办?”
朱兴海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听到这愚蠢至极的问话,转身就给了小黄门一个大嘴巴。
“蠢货,你没听懂姑娘的话吗?”
他说着,快步往前行去,一眼都不看嘴角落了血的小黄门:“你这就去膳房,告诉他们,中午王姑娘的午食千万不要怠慢,若是谁敢怠慢王姑娘,就是同我作对。”
小黄门脸蛋生疼,嘴里都是血腥气,却不敢叫痛,只瓮声瓮气道:“是。”
朱兴海站在垂花门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右侧厢房。
最终,他垂下眼眸,压下了全部的怒气。
他终于意识到,他这一次当真看走了眼,押错了宝,不仅轻率得罪了沈姑娘,在尚宫局那边也没讨到好。
这可怎么办?为今之计,就是两边都当孙子,两边都不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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