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拉个钩。”
墨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顾茫一僵,识趣地往下伸到一半的手,在脸上挠了两下,唇角卷了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正想再和墨熄说些什么,小木人忽然在旁边大叫一声:“哎!我的天!”
顾茫柔亮的黑眼睛和墨熄冰冷的黑眼睛同时转向它,小木人在这两束冷暖不一的目光下先是一噎,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什么……二位仙长,我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林韵’这个名字啦。”
乱坟坡。
这是附近几个村镇合埋的一处山包,地如其名,这座山包到处都是乱坟,堆埋着客死他乡的无名之尸,遭受重判的罪人之躯,以及没有祖坟的伶仃乞骇。
“我之前死了就被杏香城的人丢在这里,刨了个坑埋了。”小木人一边卖力地沿着山道爬跑,一边说,“后来我的骨头被移到了古桃树下,但我没事就会来这片地头闲逛,这里阴气盛,我觉得格外舒服。”
墨熄问:“林韵的墓在哪里。”
“到了到了,很快。他的墓是这个月才新冒出来的,乱坟坡很少有人来,也很少见到有碑的墓。他的虽然只是块小木牌子,不过已经算是稀罕物件啦,我之前好奇打量过很多次,还坐在他坟头晒过一晚上的月亮。”小木人絮絮叨叨的,“娘的,我之前怎么就忘了呢。”
不出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棵歪脖子枣树下,那里的土明显是最近才翻刨过的,土堆最前头歪歪斜斜插了块牌子,上头只写了最简单不过的四个字——
林韵之墓
顾茫和墨熄对望了一眼,墨熄俯身,手撑在坟头阖眸感知,然后站起来。
“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没有戾化的征兆,感觉不到他的魂魄。”
一般而言,能被修士感受到召唤到的都是厉鬼,要么就是刚刚死去的新鬼,其他鬼魂都会在头七之后飘往地府,轮回转世去。既然墨熄这么说,那么这座乱坟里林韵的魂魄应该就已经不在了。
可是顾茫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却道:“这样,不如我来试试看。”
见墨熄眼神隐有疑惑,顾茫解释道:“人死七天后,魂魄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尸身却会留有记忆的残影,我们燕别殿有一种法术,就是专门溯回这种残影用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这也要分人,如果死者生前就不愿意让人知晓自己的事情,这些秘密我们是读不到的。”
“但是如果林韵生前就有些事情不介意人知道的话……”顾茫的目光投在了那块小小的木牌上,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在坟头坐了下来。
“我先试试看。”他说,“不过这法术我还没完全掌握好,用的不纯熟,如果你随意把我唤醒,我可能会记忆错乱。所以除非我自己睁眼,否则不要叫我。””
得到墨熄答应后,顾茫双手结印盘坐,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今弃旧残身,万事俱归虚,扣扉新冢外,闲坐生平叙。问君何所思,明君何所忆,泉骨如有憾,莫湮荒草萋。”
最后一个字从唇边飘落,乱坟坡忽然起了细细微风,似有无数私语喃喃从土地下面浮出,朝着顾茫奔涌而去。顾茫的周身笼上一层幽蓝色的灵火,过了片刻,那火焰彻底和顾茫融在了一起。
有光。
四周渐渐亮起来。
顾茫站在了林韵残存的记忆里。这是一个黄昏,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孩哭着跑回绣坊,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像是刚刚在水稻田里头打过滚的瘦猴。
“爹!娘!呜呜!”
机杼边织布的女人忙站起来,里间忙碌的男人也探出头来,一看男孩的凄惨模样,笑骂:“这小没出息的,又和苏巧打架了?”
“我没有和她打架!我只是想带她去城里看耍猴玩,谁知道她不听我的,还说,还说……”男孩抽噎一阵,放声大哭起来,“还说耍猴不如耍我!就把我踹到稻田里头,还拿石子砸我!!”
顾茫想到墨熄说过的话,心道,这个男孩想必就是林韵了,这两位自然就是林韵的爹和娘。
林父哈哈笑道:“你比她大,还是个男子汉,却天天被她追在屁股后面打,你还哭呢,我都替你羞羞羞。”说着在脸上刮了两下。
林母则回头瞪了眼丈夫:“好了,能不说风凉话吗?来了韵儿,跟娘去后院冲个澡,看你浑身上下脏死了,苏巧也真是不像话,丫头家家的,皮的和个山匪似的。改回头等她娘的病好了,我一定要去她家说道说道,女孩子这样养哪儿成啊,以后看哪家敢要。”
当爹的还是笑眯眯的,冲林韵眨了下眼睛:“漂亮就行,儿子你说是不是?”
林韵噎了一下,吹出一个带着泥点的鼻涕泡,没说话。
顾茫看见他没被泥巴遮住的脖子根涨红了。
母子俩拖着手往后院走,当爹的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嗓子吆喝了声:“哎,孩儿他娘,弟妹的病还没好呐?”
“没呢,昨儿刚去瞧过她,在家歪着呢。她要好了,苏巧能跟个上山皮猴似的到处乱窜?回头我杀只鸡炖了,你端去给他们家补补吧,我看苏巧她爹最近也累得够呛,说话老咳嗽来着,别一家俩夫妻都病了,那可麻烦。”
林父就乐呵呵地笑:“我家婆娘就是嘴狠心善,得了,你炖好了跟我说,我给他们家送去。”
顿了顿,忽然扯嗓问儿子:“哎,要不韵儿你给苏巧家送去?”
“我……”林韵的脸红简直从泥壳子下透出来,最后犹犹豫豫道,“去就去,我又不怕她。”
他说完,跟着母亲转去了后院,消失在门框边,不见了。
四周渐渐暗下去,等光线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顾茫发现他已经不在绣房里了,而是站在莲生镇的郊外。
日子应该没有过去太久,林韵他们一家还是穿着夏天的衣裳,迎头立于酷暑炎阳之下。
可这却已是一场葬礼的情形。
一个比林韵还要小的女孩子披麻戴孝,正是苏巧。苏巧穿着对她而言过大,像布口袋似的丧服,跪在坟前哇哇大哭着,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周围来帮忙的乡亲们叹息低语,有的妇人揩着泪,有的则满眼同情,不住摇头。
“多可怜,这么小的一个娃娃,爹妈一块儿走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唉,有什么法子,得了那种疫病……幸好女娃子还小,没有帮着杀猪割肉,不然也被病畜的血染上了,那就三个人都没了。”
“小姑娘太命苦了……”
人群里头,林韵仰起脸,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
林母摸着他的头,将含泪的眼从女孩儿身上挪开,垂眸拭泪,问道:“怎么?”
“娘……咱们……咱们要不把巧妹接回来住吧。”他小心翼翼地说,“不然……不然她能去哪里?”
“这……”
“昨天你和爹爹就在商量呢,我听着了。阿娘,咱家虽然不富裕,但如果留巧妹一个人住她原来那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爹爹妈妈都不在了,多可怜啊。”看母亲面露犹豫,林韵说,“让她跟我们一块儿过吧,她手脚灵快,能帮你们忙。如果你们……你们怕饭不够吃的话,我、我可以少吃点。”
林母泪光闪烁地看着他。
林韵几乎是在恳求了:“你们真的不用特别费心照顾她的,我都会做好……”
声音渐弱,光线又暗下去了。
顾茫心中却在思忖:好奇怪,按先前客栈掌柜的说话,林韵成亲之后就没有再和自己父母有什么联系,听起来是个冷血薄情的不孝子。可这个记忆里看来,林韵不但不无情,反而心肠善的很,甚至好像还很喜欢他的苏巧妹妹,只是苏巧并不在乎他罢了。
那后来又是怎么……
顾茫没有来得及想完,四周的光线已再度开始盘扭,但这一次场景没有很快定下来,他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