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递给她擦眼泪,暖香勉强笑出来。“其实我没有撒谎的呀,是马车会晃,我写不好。”
“哦?”
“横,要顿笔,右下按,在提笔,左上展墨,再右下顿笔。对不对呀?”
“原来你是个空中画书的。”言景行道,他看过古文中,有士子家庭贫困,画地书空,或划沙地,或脑中盲写。看来她也属于此类,晓得字样,只是未动过笔。
暖香放弃了解释。事情的真相太难接受,这个理由好像很合理。
言景行接过紫毫,沉腕,提笔,纸开墨莲。还是他以往的笔风,小楷,略瘦长。言景行惯写小楷。曾经宁远侯爷言如海大怒之下罚他抄经,他竟然真的跪在祠堂,一字不落一划不少,规规矩矩抄来,最后纸用了好几刀,展开来有三丈长,一张又有二百多个字,任务量和完成度都让人咋舌。是极为清秀雅致的小楷------已故原配诰命许氏的字。
可以想象那个时候言侯爷脸上是什么表情。暖香偷眼看他,觉得这个人尖刻起来实在是不留情面。
如今他的字应该已经超越亡母了。后期许夫人缠绵病榻,手腕无力,而言景行习骑射,又用了常人难想的功夫苦练。他写过字的纸拎起来,可以看到小书案上有隐约痕迹。暖香虽不善写却善看,毕竟跟言景行见过世面。如今瞧去只觉得他的字距离后期的英华内敛还有段距离,现在偏瘦弱,如新发之竹。
言景行把笔搁了,收手半卧,身体舒展开,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暖香依稀看去便想笑:不知道当年的她怎么想的,估计从未见过如此精彩人物,全程都是如云如雾。反正现在的她看去就觉得哦,好嫩呀。容色鲜艳,身形也稚嫩。少年的修长总给人一种新竹抽条的感觉,清新葱茏。
他不发一言,暖香却知道是要她写的意思,接过笔来,摆正宣纸,一笔一画墨出来。暖香上辈子学写字也没有描红。忠勇伯府的姑娘们早过了这个阶段,唯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妹在描,暖香已经快十岁了,重新描红会被看笑话的。她是直接照着言景行的字开始写,时常还拿整张的来临摹------所幸言景行会簪花体。当初暖香已经习惯了他的“万能”并不觉得他会女孩儿字体有何异常,如今想来大约还是模仿那去世的母亲。
亡故的许夫人,是当年上京出了名的美人和才女。诗稿丹青文墨都备受追捧,一朝驾鹤,定然是都留给了唯一的儿子。
暖香来回写了几笔,便有模有样。言景行看她握笔姿势如悬鹤首,腰背挺直,双肩微松,垂首凝眸,只觉得这姿势十分合心意,若文文也有幸长成,他定然是要这样教她的。后来暖香读书,读到古人句“吾妻凭几学书”,莞尔一笑,满心愉悦,心道这其中无穷甜蜜滋味,便在于我的相公是我夫子。
杨小六不甘寂寞,跨着马哒哒哒跑过来,撩开帘子一看,嘁了一声,看言景行道:“你这人当真无趣,见到小孩就捉人写字背书。那些女孩子真是可怜,白白被你一张脸欺骗。若是真嫁了你,只怕要肠子都悔断,倒好似嫁给了拿着戒尺的老先生。”
幔帐半卷,言景行果断把珠纱放下,模糊了里面内容。
暖香忍笑,笔画扭曲。言景行自幼早慧,心思难测,但杨小六总有办法毁掉他引以为傲的沉稳。
“为什么侯爷要训你呢?”暖香还是克制不住发问。在她看来有言景行这么出色的儿子,已经要去祖宗面前烧香感谢庇佑了。
内宅家事,不合多吐露。暖香虽然问了,却也没指望他认真的回答的自己。她后来嫁入侯府,晓得祖母强势,继母不安分,几个异母弟妹也不算省心,但老侯爷言如海对嫡长子却是极为看重。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父亲远在边关,每次出门都是按年来算。好容易回来了,自然要一次性补足所有的庭训。”言景行团拳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人在场,他无法休息。马车中的午眠被迫取消,所以这会儿总是困倦。
暖香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好容易回来一趟,自然下舌头的上眼药的诉冤的求福利的都齐齐出动。但偏偏这种事言景行一件都不屑于做,他总是尽量避免自己参和进去。若还在府里,要隔岸旁观洁身独立几乎是可不能的。
祖母那里,他不算孝顺------其实言景行觉着别让她看见自己免得不愉快,这也是一种孝顺。还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一个继妹。等言如海挨个儿疼爱一个遍,就会发现问题。他大约憋着一肚子气要找言景行算账,然而当场不收拾,几个月一耽搁,火气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