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笑了笑,轻轻摩挲着那个字儿,墨迹还没干透,被他这一抚,晕的模糊了字形,他笑道:“眼神不大好啦,连字儿都瞧不清……”
“瞧不清您还挣这口饭呢?”
是陈阿娇脆生生的声音,一如多年前,调皮的很,说话大剌剌毫无顾忌。
皇帝眯着眼睛觑她,恍惚间,竟瞧见了她十年前的样子,好漂亮的杏眼里,簇着一团喜气,她的眼睛会笑,眉角微微的上扬,裹着一种无人可复制的极独特的张扬与自信。
这样的神情,唯只陈阿娇与皇帝有。刘彻后来想想,年少孤独的为君之路,他只对陈阿娇一人另眼相看,大抵因为,在陈阿娇的眼中,他能瞧见一种只有帝君才有的王者倨傲。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只懂低眉顺从的女人们,是永不会懂的。
从来为帝孤独,为上者寂寞,一生能遇见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女人,已是大幸。
但他却很晚才想明白,他与陈阿娇的悲剧,也正是因为这极为相同的倨傲。他负了她,并且不肯低头,那么陈阿娇必是同样倨傲地扬首便走。
“娇娇,你后躲,——撂摊儿可也得砸了你的脚不是?”皇帝笑着轻摇了摇扇子,那口气,便是在同十年前的陈阿娇说话。
“不怕,你叫他测——”陈阿娇果然是“女中豪杰”:“本姑娘手里捏够了银两,不管测的对与否,本姑娘绝不赖账!”
那算卦先生满鬓银发,被风吹的利落抖索——这回倒是耳朵根子灵光啦,听的够灵清,笑着向陈阿娇道:“赔够了数再砸摊子?——这话听着恁耳熟……”
陈阿娇暗里吐了吐舌头,心说莫不是要被识穿啦?十年前嚷着要砸他摊子的小丫头,今个儿便立在这里呢!
因说:“还测不测字呢?生意要不要做啦?”
老先生摸着一把雪白的长胡子,笑眯了眼:“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呢——”
“是、是‘乐’字!你懂不?”陈阿娇捋起袖子,大剌剌地道:“这字儿呢,……就是‘长乐奉母后’的‘乐’字!你懂长乐……”
她打了结,不肯说了。
算卦先生这才慢悠悠地摆好卦牌,捉笔在案上又缓缓将字儿描了一遍——陈阿娇这边瞧着,急不可耐,因小声嘀咕:“这生意想来不大好吧?要养活人可难呢——这慢劲儿!”
皇帝在她身后偷笑。
羽林卫麾下暗卫统领已自围观百姓群中分离来,凑近了皇帝,附耳向皇帝说了一会子,想是催人回宫了,果然,皇帝听完话,眉便蹙着,向暗卫统领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暗守。
他不催人,任陈阿娇玩闹。
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皇帝日理万机,宣室殿案上的奏章不会催人,凭掖庭绣床锦被还会催人呢!
——一回宫里,又不知多少女人背后对她咬碎了牙,嚼说她这狐媚子,惑主媚君,好不知耻!
踩低捧高,阖宫若被冷落了,久不沾圣恩,必被人欺;若久蒙圣宠,又须防人妒。
当真为难。
陈阿娇因轻轻叹息,将钱袋子轻摆了算卦先生的摊案上,低声说:“这点子钱,拿去吧——岁月不轻饶人呐,你老成这样啦,测个字儿也挣不得钱,拿着钱袋子,能混过一日是一日罢……”
她知耳背的测字老先生必听不清她说的话,但好似也没所谓,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连她也闹不清,她流连知返的,究竟是曾在这个摊儿上为她测算过命运的老先生经久不回的时光——譬如他满鬓银发,叫人瞧了满目生凉;还是那一年她悄悄溜出皇宫逛遍长安街头的洒脱与胆性?
她不羁难驯的少年时候,曾埋在那一年上元灯节长安满街的灯色里。
“不玩儿啦?”刘彻站她身后,灯色融化的眼睛里,溢满宠溺。
“回家吧——”她转身,轻轻地从他的侧肩擦过。
“可以留的,——凭你想玩到几时,朕的长安,不会有宵禁。”
她停下脚步:“可我知道,那不行。”
皇帝走到了她跟前:“朕说行,那就行。汉宫护城卫,敢把朕的车马拦在外面?”
她低下了头,默默用手绞着衣下一角……
小皇帝长大啦,从当年践祚未久的少天天子,一路劈荆斩棘,熬到了如今,手握实权,足以与权臣相抗,这一路来,多少难处,他都挺过来了。
在那一刻,陈阿娇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了皇帝手段之狠辣所为何,天子若不狠,权臣必结党勾斗,天下焉能安?
他要用雷霆之手段,破天之气势,将长安,真正变成他的长安!将河山大好的天下,完完整整变成天子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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