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重新坐回銮驾上,再跑了一回翊坤宫。
郑梦境方空了一会儿,刚想坐下喝口茶,就听守门的太监来报说天子到了。她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殿相迎。
朱翊钧很是不好意思,“朕知道小梦这几日忙,还来给你添乱子。”
“陛下说的什么话。”郑梦境轻轻一笑,“几日见不着陛下,奴家心里还想得紧呢。今日总算叫见着了。”又问朱翊钧要不要将几个孩子一并叫过来见见。
朱翊钧摆摆手,“不用了。这几日你忙,朕便来的少了。想他们的时候,都让他们上启祥宫去见。算来怕是比你见得还要多一些。”顿了顿,他问道,“小梦,大典之后,你可想过要住哪里?”
郑梦境挑眉,失笑道:“就住在翊坤宫啊,陛下觉着不好?”
朱翊钧摇头,“倒不是不好……只觉得亏待了你。”
“陛下何曾亏欠奴家了?”郑梦境的眼神很是温柔,“打陛下赐了奴家住在这翊坤宫,奴家就心满意足了。这宫名带了陛下的名字,便是让奴家换,奴家还不依。”
翊坤宫,这本就是朱翊钧皇后该住的地方,不是吗?
郑梦境牵了他的手,慢慢往里走,“奴家觉着,人呀,就该知足。自奴家入宫侍奉陛下来,虽有小小的不如意,可现今有吃有穿,还能常伴陛下左右,还有什么值得奴家再去想的?”
朱翊钧知道,所谓的“小小不如意”指的是朱常洵的离开。这事他的确做得不够好,但已成定局,也无法再更改,唯有日后加倍对小梦更好来弥补了。
既然天子过来,郑梦境索性就让自己清闲半日,与他一同处着。两人好似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同坐一处看书,觉得眼睛累了,就上不远处的御花园赏花游园。玩了半日,倒觉得比寻常还要轻松开心许多。
夜里朱翊钧睡在郑梦境的边上,枕着自己的手。他的心跳个不停,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大婚的那一夜。只是身边的人从王喜姐换成了郑梦境。
“小梦,朕有些等不及了。”他转过身子,望着同样没睡着的郑梦境。月光照耀下的郑梦境,看起来好似月中仙子。只这仙子会老,鬓边都已生了白发。
朱翊钧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仙人为了下凡与自己相伴而特地抛却了不老不死的仙籍。他轻轻握住郑梦境的手,“朕等不及让小梦做朕的皇后了。明明不过几日,现下却一刻都等不了。”
郑梦境转过身子,背对着月光的她看着朱翊钧被柔和的光芒照得分外明晰的脸庞。她的三郎也老了,皮肤开始松弛,也有了淡淡的法令纹,若是细细去看,乌发间还掺着几根银丝。
“陛下,无论奴家是不是中宫,都会常伴陛下身边,不是吗?”她轻笑,“莫非陛下念着的只是为后的奴家,而不是奴家本身?若如此,可要叫奴家伤心了。”
朱翊钧的声音有些哑,“想看小梦为后,也念着小梦本身。只有你在高堂之上,与朕一同坐着,朕的心里才算踏实了。”他翻身压在郑梦境的身上,慢慢地低下头,在红唇上落下一吻。
夜风吹动着帐幔,轻轻撩起一个角,又轻轻让它落下。烛火却不受风的侵扰,固执地发出“哔啵”的声响,仿佛在劝慰帐幔别过于轻佻。
准备许久之后,封后大典终于开始了。
朱翊钧坐在上首,看着身穿皇后大礼服的郑梦境在殿下向自己跪拜,而后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朱翊钧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还在跳动着,并未因眼前这明艳动人的新后而停止动作。
他的小梦终于成了自己的皇后。
郑梦境在落座前,向朱翊钧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来,引得后者心跳漏了一拍。
新后于凤座上坐定,朝臣们在王家屏的带领下一起跪下,三呼万岁。
郑梦境没在启祥宫待很久,她还要回到翊坤宫去接待内外命妇。眼前神色各异的妇人,令她回想起十几年前刚重生那时参加王淑蓉封妃的大典。
不过短短十余年,一切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当年坐在景阳宫里的人,如今大都不知去向,有的甚至生死不知。
郑梦境又想起了当时自己主动攀谈的文忠公夫人,不知那位夫人可安好。
朱轩姝见母亲脸上露出疲惫,知道她是因先前一场大礼仪而耗尽了力气。此时便同入宫来的朱轩媖一同替母亲招待起客人来。
有这两个女儿在,郑梦境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心中还有遗憾。如果寿宁出生了,这时候也有好几岁了。宫里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孩子的哭声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这个缘分,能与寿宁重续前缘,这一次她一定好好弥补自己前世犯下的错。
宴席一直到晚上才结束,与命妇们一同用过膳,让刘带金将夫人们送出去,郑梦境彻底累瘫在榻上,一点都不想动。
朱翊钧喝得醉醺醺地来翊坤宫,一见榻上歪着的郑梦境就压在她身上。
“陛下,不闹了。”郑梦境微微噘了嘴,“奴家身上又酸又疼,累得很。”
朱翊钧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摸着,“哪里酸了?朕替皇后揉揉。”
郑梦境拍掉他的手,娇嗔道:“还胡闹呢,都几岁的人了。早些安歇了吧,明日再说话。”
朱翊钧却不依,一点都不想从她身上起来,嘴里嘟囔着,“今夜可是我同小梦大婚的日子。”
郑梦境掰过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只要同陛下在一起,于奴家而言,日日都是大婚的好日子。”
“朕就知道小梦最好了。”朱翊钧显是醉得不轻,“今夜就这么睡了吧。朕也累得慌,不想动弹了。”
郑梦境推推他,“总得起来更衣洗漱吧。身上还穿着外袍呢,脏。”
“不洗。”朱翊钧把头埋在郑梦境的肩头,深深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就这样,反正小梦也不嫌弃朕。”
郑梦境一点都不给他面子,“嫌弃。”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今夜陛下怎得好似孩童般,黏人得紧。”
朱翊钧咬死了不肯起来,仗着力气一直压着郑梦境。郑梦境也没办法,只得就这么将就一晚睡了。她睡前在心里还想着,等明日三郎酒醒了,看自己怎么嘲笑他。
不过也用不着郑梦境笑话,朱翊钧半夜酒醒了之后,就不好意思了起来。醉酒时的无状清晰无比地印在脑海中,就是想忘也忘不掉。他小心翼翼地从郑梦境身上起来,蹑手蹑脚地更衣洗漱,又亲自服侍因为太累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的郑梦境。
将人抱上床,朱翊钧已是出了一身汗,又擦了一遍身子,这才躺下。
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朱翊钧不停地扭头去看郑梦境的睡脸,嘴角不断地往上扯啊扯。
小梦终于是自己的皇后了。一个爱着自己,也被自己爱着的皇后。
许多年前的梦想,在今日实现了。
朱翊钧闭上眼,强迫自己睡着。睡梦中,他和小梦一直一直都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第二日起来,朱翊钧后知后觉地开始发作宿醉后的头痛。郑梦境扭着身子替他按揉太阳穴,有些心疼,又埋怨他,“昨日怎得如此不节制?饮酒过多,到底伤身,往后可万不能这般牛饮了,小酌倒是还好。”
朱翊钧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了。”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舒服一些了,便将郑梦境的手从自己额上拿下来,“起来吧,溆儿他们当是还在等着请安呢。”
站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晃,朱翊钧苦笑地扶着还有些泛疼的额际,“还真叫你给说中了,往后啊,再不能放纵才是。”
郑梦境下床,趿拉着软鞋亲自服侍他更衣,“看奴家说的吧,没错吧?”
“没错,没错。”朱翊钧伸长了手,让郑梦境给自己穿上道袍,“往后啊,朕都听小梦的。不是说宫外的汉子都听婆娘的吗?往后小梦就是朕的婆娘了,自然要做个惧内。”
郑梦境正在给他理着衣领,闻言不轻不重地在他衣领处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脸上却不自禁地微微红了,心里别提有多甜了,“也不知道哪处学来的,什么婆娘不婆娘的。”
朱翊钧“嘿嘿”笑着,没说话。
“一定是酒还没醒,要不要人端一碗醒酒汤来?”郑梦境给他系好了腰带,挑了挑眉。
朱翊钧苦着脸,“别,醒酒汤那味道,朕可受不了。醒了,酒早就醒了。昨晚上你睡着,还是朕抱你上床的。”
郑梦境给朱翊钧收拾妥当,自己坐在镜前,催着吴赞女加快动作,“别让几个孩子们等久了。治儿胃口大,略晚一些都要喊饿。”又问刘带金,“昨夜荣昌同徐驸马可是宿在宫里的?”
刘带金点头,“公主同驸马已同其他几位殿下一起在外头等着了。”
郑梦境闻言,一边给自己戴着耳坠子,一边扭头去瞪朱翊钧,“都是陛下不好!要是回头荣昌笑话奴家,奴家可是不依的。”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嘴角忍不住地上扬。“荣昌可不会说你不是,她只会怪朕。说来也有趣,荣昌明明是朕的女儿,倒是总同你站在边。”
“那是因为我们有理。”郑梦境随便指了一件衣服,让人给自己换上,在朱翊钧面前转了个圈,“都妥当了吧?”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点头道:“都妥当了。”便是不妥当,他也觉得好。
郑梦境信以为真,同他一起出了里殿。
外头早就落座的孩子们正在说话,见帝后一同出来,赶紧放下手里的茶碗,齐齐站起来见礼。
“都坐吧,自家人,不必将这些虚礼。”郑梦境在位置上坐上,细细问了朱轩媖昨夜在宫里睡得好不好,又问了一回徐光启徐骥的事儿。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就一同起来用了早膳。
朱轩媖和徐光启还要赶着出宫回家,郑梦境也就没多留,只让他们将自己备好的礼物带上。“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念着你们家里头当是会用上的。”
朱轩媖笑着谢过,挽着徐光启一同出了翊坤宫。
今日朱翊钧不必上朝,因大婚,他给自己放了个大假,连着三日都免朝。但朱常溆和朱常治却是要去上课的。
“走,今日朕领着你们去上课。”朱翊钧觉得很新鲜,他还从来没有陪着自己儿子们一起上学过。郑梦境倒是在每个儿子入学的时候亲自领着去过,之后偶尔也会去看一回,他却一直都没有。
朱常治敏锐地感觉到不妙,试探着问道:“父皇……该不会今日要听课吧?”若真是这样,他可就不大好过了。有二皇兄在,他就只有被先生骂的份。
朱翊钧原本倒还没这个念头,叫小儿子一说,倒是有了。“也行,今日就瞧瞧你们在阁里是怎么样的。”他故意板着脸,“若是学的不好,先生不打板子,朕可是要打的。你们母妃先前预备了一百把戒尺,还没用过一回呢。”
朱常治的脸一下就绿了,想让父亲别去了,又觉得太过明显——这不是告诉人家自己铁定是要挨打的那个嘛。
朱轩姝在一旁看得好笑,捂着嘴别过头去,笑得花枝乱颤。
郑梦境将儿子投过来的救助目光完全无视掉,催着朱翊钧赶紧领着他们去。“再不去可要晚了。”
朱翊钧“哎”了一声,带着两个儿子一同往文渊阁去。
殿外阳光明媚,郑梦境立在院中送着天子和皇子们。她眯起眼睛,眺望着离开的銮驾,转过头对朱轩姝道:“姝儿,你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朱轩姝有些好奇,“赌什么?”
“就赌……治儿今日会不会被打板子。”郑梦境笑着牵了女儿的手往里头走。
翊坤宫上下都喜气洋洋。如今他们成了皇后身边的人了,后宫之中再无比他们地位更高的人,就是月俸都要比旁人多上几个钱。新后手宽,从不苛待人,能在这里服侍,真真是天大的好差事。
郑梦境领着女儿一同做着女红,心思却全不在绣绷上,头不停地抬起来去看滴漏,心里算着儿子们放学的时辰。
还不等用午膳,朱常治就哭着跑回来。“母后!救我!父皇要打我板子!”
郑梦境放下绣绷与女儿相视一笑,“你且说说,若是你没做错事,你父皇做什么要打你板子?要我说,这板子打的该,叫你平日里不着四无六的。”
朱常治哭丧着脸,竟连母后也不帮着自己了。果真是做了皇后就得公正无私、铁面无情?
身后不远处朱常溆的声音传来。
“治儿快逃,父皇过来了!”
朱常治小脸一白,刺溜一声从郑梦境面前跑了,不知往哪处逃了去。殿里留下郑梦境和朱轩姝两个人哈哈大笑。
若是日日能同这般岁月静好,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