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载堉看了看自己的先生,草草告罪一声,出门去送朱常溆。回来的时候,见冯大儒捻须,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上前唤道:“先生?”
“不错。”冯大儒点了点头,“不错。”
朱载堉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头雾水,究竟是哪里不错了?
冯大儒斜睨了一眼自己这个学生,操起手边的拐杖,朝他额上轻轻一敲。“说你那皇侄孙呢,蠢材。”
朱载堉这才恍然大悟,笑道:“我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说了。殿下向来勤勉,从来手不释卷。”
冯大儒支着拐杖起身,“岂止是手不释卷。装样子谁不会,他是都读到心里头去了。”他眺望着远方,正是朱常溆离开的那个方向,“能旁征博引,固然能耐。可光会耍嘴皮子,不过纸上谈兵。伯勤,你没发现吗?”
“他是通过时文,去考虑民生。”冯大儒微微一笑,“这才是根本。为官者,两张口,下为百姓撑腰,上为天子效力。手中一杆笔,述尽天下言呐。”
朱载堉搀着老恩师,将这番话放在心里来回咀嚼着。
冯大儒挺直了腰板,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身轻松。
“伯勤,方才殿下的话,你已是听明白了吧?”冯大儒转头去看自己的学生,“明岁加开恩科,正好是义学馆的出头之日。殿下不会白跑这一趟,他为的本就是让义学馆的学生可以入朝为官,助他一臂之力。”
朱载堉颔首,“学生知道。”
“他还漏题了呢。”冯大儒笑得特别贼,“可别传出去了,到时候叫人抹黑说成了舞弊,谁还说的清楚里头是怎么回事呢。”
朱载堉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了。只要能过会试,那就起码是个三甲进士了。可名次最终确定,却是要经殿试这一关的。
简言之,一切都看朱翊钧的意思是什么。
这才有了方才冯大儒问的殿试出题,还有朱常溆临走前的那一句话。
义学馆的学生们觉得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苦。授学的先生们在开了一次会后,也不知道商讨了什么事儿,第二日,他们的所有课业统统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倍。
这下可好,一个个都叫苦不迭。可偏生不敢不从。这里的先生几乎可以算是顶好的了,朱馆长虽然平日里瞧着乐呵呵的,可一旦犯事,那是从不手软,说赶人,那是真赶,谁来求情也没用。
苦不了几日,学子们就等到了朝廷明岁加开恩科的旨意。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真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的朱馆长可不就是先前的皇亲吗?
学子们不再叫苦,甚至有些本就勤勉的人,寻上了先生,要求给自己加课。
别说加一倍,就是加十倍,二十倍,只要能在来年的恩科中考中,现在吃的苦,到时候全都会有所回报。
朱载堉也不让朱常溆白做好人,有意无意地,总会带上一两句。也并不点明恩科是特特为了义学馆的人才加开的,只道圣上和皇太子特别关注今岁馆中为何无人参加会试,对大家给予厚望。
只这一句,就足以成为众人的动力。
朱华彬听了母亲的话,厚着脸皮找上张家后,在张家的指点和保举下,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考上了童生。而后也算是他运气好,正撞上湖广学政经荆州府,有书香门第的张家从旁提点,自身也足够勤勉,再加上了一点儿运气,堪堪挂在院试最后一名,成了秀才。
考中秀才后,吴氏的嘴就没合上过,逢人就说自己儿子考上了秀才。说得朱华彬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娘,只最后一名,也无甚可说嘴的。”朱华彬红着脸,“王家婶子的兄弟名次可比我高呢。”
吴氏不高兴了,“比你高怎么了?他年纪还你大呢。人家考了多少次?你考了多少次?”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娘没看错,你啊,先前就是被耽误了,这不,连着几次都顺顺利利考中了。合该你吃这碗饭的。”
朱华彬劝不过母亲,只得由着她去说。
吴氏抹了眼泪,“这是圣上同娘娘赐福,还有你爹,我们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好了,而今你有了秀才的身份,娘也放了心,我们是时候北上,去考义学馆了。”
她拍着儿子的手,“娘也不盼着你考中状元。娘都听说了,这状元呐,难考的很。只要三甲进士,或是考中了举人,能当个候补官儿,娘就心满意足了。”
朱华彬先前科考受了张家很大的恩惠,此时却也不自作主张是否北上,而是先问了张家。
文忠公家自清算后,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次会指点朱华彬,一来是看在吴氏不易的份上,二则是念着当年郑家人,尤其是当今的那位娘娘,对张家的救命之恩。
他们听吴氏说了,只要儿子考中了秀才,就北上去义学馆读书。张家也想看看,朱华彬究竟是不是这块料,便是从旁帮着,若能结个善果,也是好的。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然已经远离了直隶这个真正的政治中心,可文忠公当年的人缘人脉还是在的。官员彼此之间也会互通有无,有些事,张家人心里明镜一般。
比如,为什么娘娘要办义学馆。又比如,这宗亲除籍。这一桩桩,一件件,拆开来,揉碎了,合在一起。聪明些的人,哪里能看不出来?
郑梦境当年选择救张家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这许多事。许多看起来很不经意的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一点一滴地积聚在一起,慢慢拉动着整个历史改变。
拜别了张家人,朱华彬母子带着并不多的东西北上入京。他们走的是水路,途中遇见了不少一同上路的学子——不过他们都是举人了,赶着参加明岁的恩科。
经由水路到了通州后,吴氏有些水土不服。她久居南方,并不曾来过这么北边儿的地方,一下子气候有些不大适应,再加上年岁大了,吃食上也不习惯,一来二去就病了。
吴氏怕儿子担心,一直忍着没说。等入了京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松,就松出了事。
朱华彬却是个孝子,只年纪也并不大,一直呆在武昌和江陵两地,并不算见过什么世面。到了京城,顿时豁然开朗。
这里便是大明朝的京师,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那是天子的住所。
朱华彬按捺住想要四处去看看的心思,决定先找个地方和母亲落脚。客栈是住不起的,他们的钱并不多,京城什么都贵,客栈自然也不便宜。何况乡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还得在京城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正经寻个住处才是要紧事。
可是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京中何处可以寻到便宜住处。
吴氏听说义学馆能给学子提供住所,便说服了儿子先去寻朱载堉,参与入学考试。“我去四处看看,有没有谁家需要老嬷嬷的,便在人家里头住下,干些活计,能养活自己就够了。”她摸着儿子的手,无不感慨地道,“只要你出息了,娘就享福了。”
朱华彬拗不过她,便答应了先去考试,不过和母亲说好了,“无论寻不寻的到活计,都要到义学馆来寻我。见不到娘,我心里头不安生。”
“哎,哎,娘都知道了。”
母子二人在路口分道扬镳。
吴氏等儿子离开后,便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想着,人多的地方,通常会贴有更多的告示,自己也应该可以勉强问问人看。
只没走几步路,就倒在了地上,两眼一闭,厥了过去。
行人登时便慌乱了起来,将吴氏扶到一边掐人中,希望能将人弄醒,另有人大声询问这是谁家老人的。只是吴氏迟迟不醒,街上也无人相应。
朱轩姝今日正好从宫里头出来,经过此地时,听见外头喧嚷声,就让吴赞女下车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她自己在车上,轻轻撩开帘子一角,偷偷往外头看,透过人群,模糊地看见好似一位老妇人晕倒了。
吴赞女不多时便回来了,“殿下,是一位老太太,看穿着打扮,家里头应当过得不大好。身上的衣服首饰,也都不是京里头的打扮,应当是外地来的,大约……是来寻亲的。”
朱轩姝又挑开了帘子去看,行人见无人应答,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她自和离后,越发明白女子的苦处,此时见吴氏倒在地上无人理,心生了恻隐之意。
“吴嬷嬷,将那老夫人抬到我车上来吧,带去公主府,叫个大夫来瞧瞧。”朱轩姝放下了帘子,吩咐道。
吴赞女垂首点头,下车叫了个随车的侍卫,帮着自己将吴氏抬上了车。
有人认出了缓缓离开的马车,“哎,那不是云和公主的车吗?!”
“好像真的是。”
“都说先前公主和高家的龃龉是天家不厚道,现在看来,坊间的谣言果不可信。应是高家意图包庇白莲教,与公主生隙,公主才大义灭亲的。”
“我看也是,不是心善的,谁会将个无亲无故的老婆子抬上车。”
不过一时微不足道的善举,在顷刻间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朱轩姝的形象又一次被拔高了。
吴氏是在安神香的香雾缭绕中悠悠转醒的。她睁看眼,看不清什么东西,眼前是模糊一片,可身下铺着的,从未睡过这么叔父的褥子,还有鼻端萦绕着的香气,却告诉她,这一切似乎不同寻常。
莫不是、莫不是……自己,死了?
吴氏的眼泪登时淌了下来。自己还没见儿子考中进士,也没抱上金孙,怎么,怎么就……
真真是作孽!
前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才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
吴赞女端着药进来,却见吴氏睁着眼在哭,不由上前劝道:“老夫人,哭得什么?”她将药放在一旁,将吴氏扶起来,取了隐囊垫在她腰后,“是不是寻不到家里人了?莫慌,你要寻的人姓甚名谁?我们去帮你找了来。”
吴氏从吴赞女的手一直摸上她的脸,觉得奇怪,“怎么是热的?”轻轻捏了捏,“这里……不是地府?”
吴赞女方才从大夫口中知道吴氏的眼睛不好,所以对她这无礼的举动也不曾说什么。她将吴氏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好声好气地道:“老夫人,这里不是地府,您啊,还活得好好儿的呢。”她笑道,“方才您在街上晕了,是我们殿下将你救回来的。”
殿下?吴氏心里越发觉得奇怪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一定很不简单。她赶紧问:“敢问府上主事的是何人?”
吴赞女笑眯了眼,“是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云和公主的府上。”
吴氏一听,方止住的眼泪就又留下来了。她用力握着吴赞女的手,摇了摇,再摇了摇,就是急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就是那位下令让宗亲除籍的圣上的公主府里头?
当今天子在吴氏的心里,是比菩萨对她而言更有再造之恩的人。没有那道除籍的政令,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娶不上媳妇,过不了光明正大的日子。
哪有现在,考取了童生秀才,见知府都不用行礼的好日子?
吴赞女也不知道吴氏究竟想做什么,只由着这位老夫人的性子。等人不那么激动了,温声问道:“老夫人,您是同家里人走散了?还是来京里头寻人的?我看着你的样子,还有这口音,似乎并不是直隶地界的人?”
吴氏连连点头,握着吴赞女的手不肯放,“奴家本是湖广行省一位奉国中尉的母亲,不过有了圣上的除籍圣旨,而今我们都已非宗亲,而是良民了。”
吴赞女听得出来她的喜悦之意,笑道:“这也是陛下和娘娘的善心,还有小爷。宗亲除籍之事啊,起初便是小爷提出来的。”
“小爷?”吴氏有些糊涂,“请问这位……”她有些拿捏不准该怎么称呼吴赞女,“姑娘,小爷是谁?”
吴赞女捂嘴笑了,“老夫人唤我一声吴嬷嬷也就是了。”她端过药,放在吴氏的手里头,“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见吴氏一气喝下,接过了碗,“小爷是宫里人对太子的叫法。”
吴氏这才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奴家是乡巴佬,并不懂这些。叫吴嬷嬷笑话了。”又笑,“这么说来,嬷嬷同奴家还是一个祖宗,奴家也姓吴。”
“这倒是巧了。”吴赞女听见脚步声,转头去看,见是朱轩姝不放心吴氏的情况,特地过来看人,“殿下。”她转头对吴氏道,“吴夫人,是云和公主殿下来了。”
吴氏一听,赶紧摸索着下床,就要对着朱轩姝磕头。不等朱轩姝说话,吴赞女就将人给扶起来。
朱轩姝上前一同帮着把人扶上榻,“老夫人这是做的什么?”又听了吴赞女道明吴氏的身份,笑道,“便是除了籍,我们也还是亲戚不是?祖宗给的血脉,哪里是说断就断的?不过是一纸诏令,难不成就能割断了?”
“既然吴夫人都是一家人,索性就在我这里暂且住下。方来京城,必定不熟悉情况。”朱轩姝笑眯眯地道,“对了,夫人是独自上路的?还是同家里人一起来的?”
吴氏这才想起儿子来,一拍大腿,“奴家那儿,还在义学馆门口等着呢!”说罢又急着下榻,想去寻了儿子来。
朱轩姝将人按在榻上,“夫人且不忙。”转头吩咐吴赞女,“寻个人去义学馆寻寻看,可有个学子在那处等着。”她望着外头的天色,“快入夜了,要是寻着了人,就请来府上,同他母亲相聚。”
吴赞女应了,又问:“吴夫人,请问令郎叫什么?”
“朱华彬。”吴氏拿手指头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写着,“春华秋实的华,彬彬有礼的彬。”
吴赞女点点头,“知道了,吴夫人,您就安心留下,奴婢保准将贵公子带回来。”
吴氏连连点头,“就拜托吴嬷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想加更的……但是那段关于科考时文的情节考据花了太多时间OTZ
在这里说明一下哈,我实在是查不到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的《会试录》,这本书在吉林大学图书馆收藏,我没法儿登陆进去查,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搜不到这本书,知网倒是有,但我没账号,也看不了,所以只能作罢。最后用的是天一阁馆藏《成化二十年会试录》第一场作为这次的题目。没用更近一点的嘉靖八年,是因为我没找到第一场的题目,只有第二场和第三场。但从当时的情况看来,第一场的经义是最受重视的。
后面殿试那段,用了万历十一年癸巳科的殿试内容。因为……二十九年辛丑科的殿试内容我看不懂QWQ,赶着更新,实在没办法仔细研究了。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看看,在《明神宗实录》卷之三百五十七。
中医那段肯定有纰漏,有懂的小天使可以指出来,我会进行修改。但用十八反和附子是真的,我爷爷肺癌晚期的时候喝中药,医生有用过这两种方法,就是服用之后反应会特别大。
然后来说下生僻字,夐xiong第二声;摽biao这是个多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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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呼声最高,这个肯定会有哒,让我这几天先做做准备,打个细纲,然后就给你们不定期掉落加更。
想看的番外我会努力构思一下,和加更一样,不定期掉落在作者有话,就当是给你们的小惊喜,嘿嘿嘿~
谢谢大家一直陪着我这个大话痨,爱你们~
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