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市!
当天子召集大学士们说出这个决定时, 沈一贯心里是无比荡漾的。自己总归还是简在帝心。他得意地朝面色不虞的沈鲤看去, 虽然对方根本就没接这茬,但心里仍旧觉得爽快。
朱翊钧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旁的,一旁观政的朱常溆就先站起来, “父皇, 另有一事, 儿臣想上奏。”
“说吧。”朱翊钧冲几位阁老扫了眼, 见他们都没什么意见,就让儿子说来听听。
大学士们还忙着消化天子决意开市的这个决定, 并未对朱常溆要说的太过在意。
可实际上对于他们而言, 朱常溆即将诉之于口的事,并不亚于开市。
“武举废止已久, 儿臣以为今当重启。”朱常溆气定神闲地说出自己考虑了几天之后的决定。
这件事, 非做不可。尤其是在决定会举国而战的情况下,大明朝并不独女真和蒙古, 还有各地的民变。虽然民变在减轻百姓身上的苛捐杂税的情况下, 能有所缓解,但也不得不防野心之辈。
朱常溆觉得,提高武备这事,有备无患。迟早都要开战的,自然要早早就做好了打算。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萨尔浒之战成为大明朝亡国的第一声钟响。
“重开武举?”朱翊钧沉吟了几分。他知道儿子的意思,前几日他刚和皇太子讨论过,日后大明朝的边境必将战事四起。朝中无良将这点, 也的确是关键之一。他将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了几位大学士。
可他们,会同意吗?
王家屏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沈一贯是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大明朝武官选拔,主要是世荫,武举所选□□的人只作补充用。现今边境大安,虽北境没少被滋扰,年年北夷都要南下劫掠一番,但当地官民都习以为常了。
其实武举一直都有,只不过并不受到重视。虽然武举和文举一样,自弘治十七年后,从六年一试改为三年一试。可武举却比文举少了一样考试。
万历年间的武举没有殿试。
不能在天子跟前露脸,行伍又是个辛苦事。入了朝堂,并非同文举一般平步青云,不仅如此,还会受到文臣的白眼。何苦来哉。倒不如索性闷头去苦读书,若得一朝高中,可比考中武举风光多了。
朱常溆现在提出武举,不仅要让武举的地位变得和文举一样,也有殿试。而且他还打算一改现今武举重策论,轻武事的风气。
纸上谈兵的庸才,他和大明朝都不需要。
这件事是朱常溆在除藩后,又一次表现出他的坚决来。经过上一回的教训,阁老们对这个平日温和,关键问题上却执拗的皇太子有了新认识。知道如果不能现在就将这提议给打回去,恐怕最终仍旧会成。
当今天子可是对皇太子满意得很,生下皇太子的中宫也是独宠于后宫。朝臣便是再厉害,也抵不过至亲。
况且也并不算得上是坏事,未必会聚拢起所有人来反对——有了舆论,反倒好钳制天子。
朱常溆是特地在今日提出来的。听说努|尔哈赤已经快到京城了,若不能赶在他来之前,就将这件事定下来。恐怕后者心中会起疑。
沈鲤将事情在心里转了一圈,但笑不语,只看着沈一贯想拉着朱赓和王家屏一起和自己站队,反对此事。却不看首辅虽不是非常赞同,却只字不言,朱赓秉持了赵志皋的中正,也不会和他同流合污。
这人呐,看不清形势,就只会让自己受辱罢了。
朱赓并未听信沈一贯的话,而是先问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沈鲤怎么看。陈于陛是个壁上花,且不去管他,最后自然会表态。
沈鲤思索了一会儿,道:“圣上,依臣之见,可行。”
朱常溆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了一点。哪怕只多一个良将,大明朝的未来就能多一分希望,而远在辽东的弟弟,也许会因这一点希望而活下来。
无论于公于私,朱常溆这件事做定了。
朱翊钧自那日和儿子推心置腹了一番后,现在也并不反对。如果说开市的事儿,他还会有些犹豫,那武举之事,出于私心,就不会说一个不字。
沈一贯对沈鲤恨得牙痒痒,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又给此人记上了一笔。
且看三年后的京察,到时候自己怎么对付他!
不过也得叫这个老家伙活到那一日才行。
“此事还需再议……”朱翊钧见几位阁老意见不一,刚开口想将这事儿延后,就见儿子拼命朝自己打眼色,“……罢,事关国朝,还是早早定下来得好。”他轻咳一声,“元辅怎么看?”
王家屏笼着袖子,不紧不慢地道:“臣也觉得……”话说一半,咳嗽了几声。他的身体越发不如以前了,现在必须做出选择,给沈鲤造势,尽量拉低沈一贯在自己走后升任首辅的可能性。
“可行。”王家屏将方才说了一半的话给说完,“一直以来,武举重开殿试的呼声就很高。倒不妨顺应民意,先试上一试,”
沈一贯额际的青筋直跳。现今他算是看明白了,整个内阁之中,唯独只有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不过看王家屏的身子,应当也支撑不了几年了。只要撑过眼前,届时升任元辅,再将自己人给安排进来,内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朱翊钧当即拍板,“既如此,各位就先回阁,拟个章程出来。”
朱常溆跟着说道:“得快,赶在淑勒贝勒入京前就先定了。免得届时正好撞上,倒叫女真那头不稳。”
淑勒贝勒乃是努|尔哈赤自封的称呼。也正因这个称呼,让海西女真对他的意见很大。
王家屏凝神细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武举重开殿试,便意味着朝廷开始重视起武备来。而女真和蒙古自来就是大明北境的劲敌,便是放在自己身上,想想都会觉得里头有猫腻。哪里就这么凑巧了?入京纳贡,见过了自己,就正好武举重开。
必是自己叫大明朝心生警惕。
不是吗?
王义在一旁抱着拂尘道:“用不用奴才叫人将淑勒贝勒先在京外给绊住了?”
“不必了。”朱常溆摇头,“其人非凡,略做点动作,都能叫看出来。”
阁老们觉得有些奇怪,怎么皇太子突然之间对这个女真族的酋领这么看重起来。要知道在以往,他们几乎都没能在皇太子的口中听到过太多次关于此人的名姓。
朱翊钧适时出来给儿子站队,“就依太子的话去办。”他对着心怀疑窦的辅臣们道,“能统一了向来四散的女真各部,此人能耐必不小。万不能掉以轻心。”他望着若有所思的几位阁臣,意味深长地道,“可别叫一个番邦的酋领,啄了天|朝的眼睛才是。”
王家屏领着众人起身,“臣等领命。”
待他们走后,朱翊钧拍着胸脯,对儿子道:“怎么事先也不同朕商量商量?”
朱常溆有几分不好意思,“儿臣怕叫父皇反对了。”
“所以就先斩后奏?”朱翊钧笑着摇头,“好了,这事儿算你欠着父皇的啊。”
只要目的能达到,朱常溆并不在意欠不欠父亲。反正都是一家人,再不济,也有母亲在背后给自己撑腰。
“另外,”朱常溆想了想,向父亲提议道,“今岁加开的恩科,是在秋季。父皇可曾想好了主考官?”
朱翊钧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怎么,你想举荐何人?”
“我看沈一贯不错。”朱常溆对于人选,心中早已有定论,“虽然总是有些做事懒散,但选人还是有些眼光的。”
他看中的,乃是沈一贯对于当今科举风气的不满。虽然这么做也有不妥之处,一旦沈一贯成为了壬寅科的主考官,这一科所有的进士都会成为他沈一贯的门生。
这相当于是自己主动给了沈一贯一个扩大势力的机会。
可有舍就有得,朱常溆现在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义学馆的身上。只要有一人能中,往后的事就好办了。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万事开头难,只要这头一步走对了,往后就不会行差就错。
而沈一贯,自己迟早会将他按下去。
朱翊钧却奇道:“你不是向来对沈一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怎么这会儿倒是想要将这个肥差给了他?”
“一码归一码。”朱常溆振振有词地道,“总归还是我大明朝的学子和朝臣,沈一贯即便再汲汲钻营,到底是读圣贤书的,心里那股子正气还是在的。”
是啊,除了收受藩王贿赂,放纵家人在鄞县卖官鬻爵,在朝中大肆收罗党羽。
……其他都挺好的。
起码,按照陈矩收集的消息来看,母后中毒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心中还是有对天家的敬畏和几分稀薄得可怜的尊敬。
依着朱常溆的看法,这人虽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去。谁不贪慕权势荣华呢,文忠公当年清算的时候,不都还抄出一堆家产来。只要现在此人能为己所用,就是忍着恶心,也得张口。
父皇不也说了,而今这忍是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可假以时日,自然也就剜不了了。
努|尔哈赤抵达京师的第一天,就听说朝廷重开武举殿试。他有些诧异,旋即心中起疑,不过很快就觉得针对自己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双方都还没有见面,自己在上疏中姿态也放得极低,并没有任何纰漏。
应当还是大明朝内部的事。听说连着打了三回大仗,现在的大明朝军力早已不复如前,万般无奈之下,都开始对宗亲出手,开始削藩了。
而这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努|尔哈赤的要求并不多,和小歹青一样,最大的要求便是请开广宁和义州的木、马二市。这件事通过朱翊钧和阁臣们的商量,已经定了是会开的。所以这次也大方地应允了。
剩下的便是回赏了。郑梦境将先前郑国泰送来的那些布匹都给了出去,不独第一次送来的细棉布,还有后头又加送来的丝缎。
朱翊钧这个时候才庆幸,要不是先前听了儿子的话,将楚藩给彻底除了,现在回赏的银钱从哪里都还犯愁呢。
努|尔哈赤这回进京,也算是无惊无险,目的全都达到了。带着大明天子回赏的东西,拍拍屁股回了建州。
朱常溆特地禀了父亲,和弟弟一起出宫。他站在鼓楼上,远眺着努|尔哈赤离开。
迟早会有叫自己顺遂的一天。
朱常溆捏紧了拳头,撩了袍子,下了鼓楼去找在下面等着自己的弟弟。
万历三十年秋,壬寅科如期举行。因有皇太子的举荐,沈一贯成为了这一科的主考官。他捋着胡须,眯了眼,一直担心自己没法儿得到下一任帝王欢心的念头可以放下了。
朱载堉和冯大儒一听说主考官是沈一贯,心中马上就有数了。果然叫他们给押对了宝。
为了避嫌,朱常溆不仅自己没出面,甚至连弟弟都不叫再去义学馆了。难得闲下来的朱常治颇觉无聊,不好去寻皇嫂说话,皇兄也要忙着观政。他就索性追在小皇妹的后头,希望可以将自己的浑身本事都教给这个“学生”。
朱轩媁被逮着了好几次,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看着五皇兄口沫横飞地说着书卷上的东西。可无论朱常治再怎么激情澎湃,这个小皇妹半点都不感激。
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这还是朱常治头一回见着,先前还不过是耳闻。他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妹妹嫩嫩的小脸蛋,没反应。
朱常治拖出绣墩,支着手看着妹妹睁着眼的睡脸。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叫二皇姐头疼得紧。
真是一点都不听话!
朱轩媁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几乎整日见不着人的五皇兄是怎么想的,睡了一觉,拍了拍有些饿的小肚子,从绣墩上滑下来,就去寻在小厨房里忙活的二皇嫂。
朱常溆在会试名单没出来前,一直提心吊胆。要是这回义学馆一个人也没考中,这、这该如何是好?
身处乾清宫的郑梦境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好几日都没睡好,白日里看起来精神不济的模样叫朱翊钧很是担心。她都推说近来秋老虎厉害,才搅得自己没睡好。朱翊钧倒是想叫人再多添点冰,又怕将人给寒着了,回头得了风寒。
众人关注的壬寅科,终于结束了会试。
朱常溆有些颤抖地从父亲手中结果名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敢去看。
从头一个看到最后一位。
三百人中,有五个是从义学馆出来的,而且名次还很靠前。不知沈一贯是不是考虑了义学馆和宫里的关系,存了私心将这些人的名次都提高了一些。除了有一个在倒数外,其余的如果殿试不出意外,都应该有二甲出身。
“看来你母后当年提议建办义学馆还真没错。”朱翊钧有几分感慨,“能出五名进士,看来明岁上义学馆报名的学子会把门槛给挤塌了。”
朱常溆也是松了一口气,“也是母后心慈的缘故。”
朱翊钧将义学馆考中的五人记好了名字,殿试的时候略略放了点水。
待放榜当日,义学馆门前的鞭炮响了一整天都没停。
不过考中进士,只不过是第一步。这五人,尚未真正步入朝堂,只不过是能推门而入罢了。
朱常溆在放榜那日特地摆了皇太子的仪仗,亲临义学馆向五位学子道喜。朱华彬跟着同窗一起挤在门口,看着里头皇太子的模样。
原来皇太子身有残疾。
朱华彬将目光从朱常溆不加掩饰的那条残腿上收回来,心头的激动盖过了对太子腿疾的震惊。
正是有了皇太子坚持不懈的上疏,他和母亲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这次恩科,因开的太急,朱华彬还未中举,所以并未参加。他预备着参加两年后的甲辰科。
如今母亲在公主府有了差事,据说还清闲得很,身子好了不少,眼疾也有所好转,朱华彬可以心无旁骛地将所有心思都投入到科举上去了。
承了天家的情,朱华彬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将另一件在自己看来比较要紧的事告诉皇太子。
眼下是个好机会,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见皇太子了。
朱华彬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可能挤不进去,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凑近朱常溆的跟前。
朱常溆勉励了考中的五位进士后,向朱载堉提议要见一见在义学馆的除籍宗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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