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开了手电:
“找啥呢?”
刘敬平摸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纸条,展开后举到程嘉树面前。
“这什么啊?”
“你念念。”
程嘉树用手机照着纸条,仔细而艰难地辨认着上面歪歪斜斜的两行字,缓慢地读道: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看着纸条,不由得咧嘴笑起来:
“这字也太丑了点儿吧?我用左手写都比这强!……而且,好像不是一个人写的……”
“这句诗是我回国之前,在美国玩得好的伙伴们写给我的,算是临别寄语。”刘敬平的语气里有一丝惆怅。
程嘉树不笑了,又看看纸条:
“噢。美国的小朋友啊,字写得不错!”
然后他拍拍刘敬平的后背:
“别难过啦,你看你的小伙伴对你多好,不知道从哪儿挖来的诗,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啊!难道美国的小学在教中国的古诗词?”
刘敬平将纸条拿过去,慢慢抹平表面:
“谁知道他们怎么学来的诗……你觉得不是一个人写的,还真不是。当时我们要分开了,他们把这张纸条放到我的手心里,告诉我这是他们每人各写一个字的杰作……”
“这样,”程嘉树顿了顿,“所以你的伙伴们一共有十四人?”
刘敬平“扑哧”一下笑了,轻轻打了他一拳:
“你怎么不关注重点?”
他偷偷靠在程嘉树的肩膀上,见他没反对,就低声吐露心事:
“小程程,你很容易没有安全感,其实……我也没有啊。”
他叹口气,幽幽道来: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和谁深交过了。你看我现在的朋友很多吧,但最能给我安全感的却只有你一个。”
“才怪,”程嘉树心里暖暖的,嘴上依旧不饶人,“我三天两头跟你闹掰,怎么会给你安全感?”
刘敬平坐直了,正对着他:
“就是很奇怪啊,你天天惦记着和我绝交,我竟然还有安全感。不过直觉不会骗我的。”
他凝视程嘉树,冷不丁地问:
“假设现在是二战时期,我是犹太人,纳粹要抓我,你会怎么办?”
程嘉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真的是犹太人?”
“怎么会!”刘敬平笑了出来,“我说假如……”
“哦,”程嘉树怔怔地呷了一口酒,静了几秒钟,突然抓着酒瓶从石栏上弹出去,“我擦,那我还不得赶紧把你藏起来?”
刘敬平满意地抿了抿嘴唇:
“你不怕自己有危险吗?”
“怕也得先把你藏起来。”程嘉树不假思索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会做到。你瞧,这就是安全感。”
程嘉树的眸光定格在刘敬平身上:
“那个……你别矫情了,我保护你是因为我反法西斯,才不是为了你呢!”
“嘴硬。”刘敬平偷笑。
随后他低下了脑袋:
“我听过一个故事。二战时期,纳粹分子在抓犹太人,有一名银行家提前知道了消息,决定把两个儿子送到可以保护他们的人那儿去。他有两个非常信任的朋友,一个在困难的时候帮过他一把,另一个受了他很大的恩惠和照顾。他让两个儿子做选择,大儿子选择了我说的第一个人,小儿子选了第二个人。后来……小儿子被捕了,被关进集中营,大儿子一直躲到战争结束,保全了性命。记者采访时问他为什么选择了第一个人,他说,我不确定你帮过的人会不会在危急关头帮你,但我确定,帮过你的人可能还会再帮你。”
程嘉树沉默地坐了下来。
刘敬平抬起头,语气里裹挟着忧伤:
“初中时我就明白了,如果你能交到可以信任的朋友,那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努力,对人家有多好,付出了多少感情,而是因为你足够幸运,正巧碰到了那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抚摸着手中的纸条:
“之前……可能我正好没碰到吧,或者碰到了错误的人,我看走眼了。但我不能因此就说世界上不存在那种可贵的信任了。”
程嘉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想触到对方心里的旧伤,就指着那张纸条,用轻快的口吻说:
“我也很喜欢这句诗!高中时我不辞而别,偷着给王金昊留了条子,也用了这句诗。”
刘敬平白了他一眼:
“像你这样不辞而别的,要是我,重逢之后肯定先揍你一顿。王金昊三年找不到你,还能受得了,我可不行。”
程嘉树回忆起王金昊叙述过的一件事,他讲得细致生动,事情也就变成了鲜活的动画,历历在目:
王金昊到石成建筑公司打听程嘉树的父亲,却遇到了石恒诺,气不打一处来,就冲他挥起了拳头:
“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恶毒的人!幼稚可笑到极点!”
楼里的两名保安被惊动了,迅速跑过来扭住王金昊的胳膊。
石恒诺又糊涂又气愤地问:
“你他妈是谁啊?”
“我是程嘉树的朋友,”王金昊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不要以为有俩钱就可以胡作非为。”
石恒诺摸摸嘴角,看了下手指,冷笑着说:
“我已经做完了,而且你们也拿我没辙,不是吗?再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胡作非为的人,达到目的我就收手。我答应一个女生,只要她离开程嘉树,我就放过那小子。现在程嘉树自己消失了,算他明智,知道跟我纠缠没好果子吃。但我也不会赶尽杀绝,我爸没有解雇他爸,你作为他的朋友,最好不要来惹事,不然吃亏的还是程嘉树。”
保安放开了王金昊,他压制住怒火,低声说:
“我今天来,只是想找到他爸爸,问清楚他在哪儿。”
“我劝你别找了,”石恒诺嘴边挂了一丝残忍的笑,“这儿的人不会告诉你的。程嘉树惹到我,算他倒霉,他要付出代价的。我就是不想让他过得痛快,因为我恨他,他痛快了,我就不开心。现在他跑了,很好啊。虽然我对他在哪里不感兴趣,但我也不希望别人去找他,他活该一个人孤单痛苦。不好意思,劝你别找了,明确告诉你,你把他找出来,对你不好,对他也不好。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否则,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你愿意看到你的朋友被我报复吗?那你就去找他吧。”
王金昊对他竖起了中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小人。”
程嘉树放下酒瓶,喝了不少酒的他仍然神思清明:
“小平平,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道路走起来太艰难了,不得不时刻提心吊胆,害怕面前猛地出现一个悬崖。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走在冰上。我们那里的冰能冻到几米深,它冻得那么结实,可我每次走到中间,冰面就有了裂痕,我再一走,就掉进冰窟窿里了。每次做噩梦都是这个结尾,然后我就醒了。”
刘敬平将空酒瓶踢到一旁,坐在程嘉树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臂。
“我家那里的经济越来越不景气了,”程嘉树继续说,“当年效益最好的国企如今也快倒了,好几个月开不出工资。我爸是第一批下岗的,他后来就在工地干活,很累,但挣得挺多。工地的活儿嘛,最糟糕的就是不稳定,而且不好找,有力气也没地方使。我上初中时,我们那座城市搞房地产还挺好的,后来也不行了,没人喜欢去我们那儿,本地人口还外流——哈哈,就说我吧,我也不想回去啊,出来的人基本都不打算回去了。唉,之前狂盖楼,卖不出去,就盖得少了。但石成建筑公司总有活儿干,我爸要是离开了也难找这么好的地方,万一碰到不靠谱的,比如开发商跑了之类的……”
“哎,我爸就没跑路过。”刘敬平插了一句。
“你爸要是跑路那也太丢人了,”程嘉树看他一眼,“在我们那儿,跑路就证明要完了。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自己能赚钱了,家里开销也没那么多了,我爸终于离开了那家建筑公司。”
他弯腰收拾着酒瓶:
“咱们回去吧。最近喝酒的频率也太高了……”
“小酌而已,又没喝醉。”刘敬平阻止道,“再喝点儿不?喝醉了别回宿舍,还去我家吧?”
“不去,太远,”程嘉树按住他要开酒瓶的手,“你忘了?那天大晚上的你带我七拐八绕走了半天,早上从你家出来,坐公交车坐了两站才坐到地铁站。而且那天有你在,我根本没记路,今天你要是喝醉了我完全找不到地方。”
刘敬平起身笑他:
“你跟我回家也不带脑子了?万一我把你拐卖了呢?”
程嘉树把剩下的酒装好递给他,自己提着垃圾袋:
“你拐卖我干嘛?”
刘敬平急走两步,胳膊挂在他肩上:
“这么相信我啊?”
“那倒不是,”程嘉树搀着他走,“我又不值钱,你卖不上价,没准还要倒贴。”
刘敬平突然在毫无防备的程嘉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你在我心里是无价的。”
程嘉树捂着脸:
“你,你又偷袭?”
“有本事你亲回来啊!”刘敬平扮了个鬼脸。
程嘉树抓住他,抱着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谢谢你,今天我真的很快乐,好像又过了一次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