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的抓着一个枇杷在啃;一面是她穿着宫女服饰,似是在扑蝶,娇俏可爱;一面是她穿着华丽的嫁衣,手端美酒,在月下拜别君王;一面是她骑在马上,回望宫城;一面是她端庄坐在马上看着茫茫黄土;一面是她素手抱着琵琶,坐在木榻上。
“是昭君。”萧明钰一眼便认出了画中的美人所指的是何人,随即便想着有什么关于昭君的典故或是诗句。
郑娥倒是伸手指了指:“四哥哥,她吃的是枇杷吗?”她看的都想吃了。
萧明钰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第一幅灯面上昭君抓着的是枇杷,最后一幅灯面上昭君抓着的是琵琶。
这是显然是个暗示。
所以,萧明钰很快便又转动灯笼,专看画上美人手中所持的东西,果然不一会儿便见着第三幅画上的昭君站在月下,手端酒杯。而后面两幅则是都坐在马上。
“我知道了,”萧明钰不由扬唇笑起来,口上道,“这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摊主送出了自个儿摊位上的头彩,也不气,笑着竖起拇指道:“公子好文采,日后必是了不得呢。”说着便把这六面美人灯笼和玉兔灯笼一起接下来递了上去,伸手挠了挠自个儿的后脑勺,乐呵呵的笑着,“头彩送走了,我也早些收拾摊子,迟些儿和家里婆子一起去看拔河。”
“拔河”却又是上元节另一桩盛事,记得有一本《封氏闻见记》里就这么记着:“两钩齐挽,大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输,名曰拔河”。
萧明钰点点头,与那摊主道了谢,伸手接了两个灯笼,把六面美人灯笼递给侍卫,又把那玉兔灯笼递给郑娥。
郑娥兴奋极了,也不叫萧明钰抱着,自个儿提着玉兔灯笼在边上走着。
他们这般一前一后的走着,等到了纪老翁卖面蚕的摊子时,五皇子、六皇子等人都已吃完了。
张长卿倒是机灵的很,圆嘟嘟的脸蛋上显出讨喜的笑容来,连连和郑娥招手:“阿娥,你回来啦?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热的呢!”
郑娥欢喜的眨眨眼,口上道:“谢谢长卿哥哥。”她口上道了谢,连忙三步并作一步的跑过去坐好,先把手上的玉兔灯笼搁在一边,然后自个儿拿起勺子慢慢的吃着面蚕,粉嫩的双颊跟着鼓了起来,眼睛惬意的眯了眯,吃得津津有味。
萧明钰见郑娥吃得高兴便也松口气,想了想便又把侍卫手上的那盏六面美人灯笼接来递给二公主:“二娘,这个给你。你和阿娥都是第一回出来赏灯,合该拿个灯笼作纪念才是。”
二公主见着灯笼也欢喜得不得了,连忙接过灯笼,左右看了看,仰着头甜甜的道:“谢谢四哥哥!”
五皇子心里酸酸的,故意插了一句:“四哥偏心,我们怎么都没有?”说着,又看了看郑娥的玉兔灯笼,还替郑娥不平,“而且阿娥的还那么小。”
郑娥闻言连忙咽下口里的面蚕,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喜欢的就是玉兔灯笼。”
萧明钰则是瞥了五皇子一眼,面上倒是摆出好兄长的模样:“男儿大丈夫,哪有想着让人送的?你若有出息,自个儿也去赢一个回来!”
六皇子最是个心思玲珑的,连忙扯了扯五皇子的袖子,小大人模样的点头附和道:“四哥哥说得对!”
五皇子给堵得,真想骂六皇子“跟屁虫”,可是看着六皇子那如珠如玉的面庞,一贯好美色的五皇子还真是骂都骂不出口,最后还是闭了嘴,恨恨的道:“等会我就去买几个好的,都不分你们!”
在座的闻言都忍俊不禁,就连郑娥都捂着嘴笑了几声,险些把嘴里的面蚕都笑喷出来。
萧明钰亦是抿了抿唇,跟着在郑娥边上坐下。
郑娥笑过之后方才想起来:萧明钰适才是跟着自己跑出来的,他也什么都没吃呢。这般一想,郑娥便觉得光顾着自己吃实在有些不好,她嘟着嘴思索片刻,很快便伸手舀起一块面蚕递到萧明钰的嘴边,笑盈盈的眨了眨明眸:“四哥哥,你也吃......”
萧明钰乌黑浓密的眼睫不由得垂了下来,只觉得颊边烧得厉害,好在如今夜里,大约看不分明。他抿了抿唇,那句“我不吃,你自个吃吧”又给咽了回去,低着头便吃了郑娥用勺子递来的面蚕。
大约是放的久了,肉质都已浸入了面蚕里头,要下去嫩滑香软,口齿之间溢满了肉汁的鲜香。
萧明钰嚼了嚼,几乎都不舍得吞下了。
偏五皇子还在边上嘟嘟囔囔:“我也要阿娥喂!”阿娥多好看啊,她喂的面蚕一点更好吃,四哥吃的都脸红了呢!
郑娥不明所以,歪头瞧了瞧五皇子,嘴里脆脆的应道:“好啊。”说着,她便又用勺子舀起一块面蚕,准备递给坐在对面的五皇子。
萧明钰却伸了筷子拦住了,随口道:“阿娥你吃自己的吧。他适才已吃过了,吃多了积食便不好了。”
郑娥想了想,也觉得萧明钰说得对,便点了点头自个儿埋头吃了。
萧明钰唇角含笑的看着她吃,比自己吃了还觉得高兴。
到嘴的面蚕也能给飞了!五皇子简直悲愤,趴在桌子上头泪眼汪汪。
郑娥慢悠悠的吃了一小碗,正想着要叫老板再端一碗来还是要拉着人一起去看歌舞百戏,忽而看见两个侍卫上前来,一个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个则是牵着个七八岁大的姑娘。
那侍卫先与萧明钰说了实情:“是齐王府世子的嫡长女,和家仆出来赏灯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坐了人拐子雇来的轿子,后来就被抱走了,好在卑职等人去的及时,这才能救下小娘子,没受什么大罪.......那几个人拐子都叫送去衙门审问去了,另外些个孩子则是由衙门安排送回家里。卑职已派了人去齐王府报信,想来过不久就会有人来接小娘子了。“
萧明钰点了点头,又看拉着侍卫袖子站在边上的姑娘,问道:“那这位姑娘......?”
侍卫也觉得无奈,只是口上仍旧恭恭敬敬的应道:“这位姑娘姓夏,叫芜娘。听说是早年被人拐子拐走的,家人大约都已不在了。小娘子似是受过些照顾,瞧她可怜无依的,便想着把她一齐带回齐王府。”
萧明钰闻言微微一怔,垂了头打量着那站边上的那位夏姑娘。
夏芜娘生得十分的清秀,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衫,倒也算得上是整齐干净,只是大约才哭过不久,她眼睛红红的,正低头抿嘴,唇边的线条略有些硬,隐约透露出她格外倔强的脾性来。她就像是十分警觉的幼兽,察觉到萧明钰打量的目光,便忍不住咬着唇,抬眼回看过来,目中含着薄薄的泪光。
萧明钰年纪虽小却也见过不少人,尤其是经了那些零碎噩梦的历练,看人上头倒也有些眼力。他对上夏芜娘的目光,沉吟片刻,只觉得这姑娘脾气秉性略有些阴沉,倘真去了齐王府,说不得要生事。只是念头一转便又自嘲一笑:还不知齐王府是不是真要带人回去呢。再者,齐王府上下那么多人,想来必是比他明白的人多得是,他若是平白无故的开口说了这个反倒要惹人怀疑,何必多事?
萧明钰这般想着,便微微颔首,做主点头道:“那便在这儿等一会儿,王叔府上的人到了,我们便回去。”
那被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身上裹了一条大红色织金绣大朵牡丹缎面头蓬,肌肤瓷白,一双眼睛像是葡萄一样又黑又亮,正怯生生的探出头来,往郑娥这一桌的人看过来。
郑娥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适才被那灰衣人抱走的姑娘!那些个侍卫做事就是快,这不一会儿就把人给救出来了!
认出了人,郑娥便悄悄的和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招招手道:“你要吃面蚕吗?这家的面蚕可好吃了。”
那小姑娘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然后瘪了瘪嘴,眼一红,眼泪汪汪的,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郑娥记忆好,不由得便想起当初齐王与泰和长公主说自个儿孙女的话“那孩子比阿娥还大一岁呢,被人宠得无法无天,遇了事便抹眼泪,就是个天生的泪包...”
郑娥此时已全然忘了自个儿之前也哭得止不住,忍不住便笑起来:“二舅舅先前说你是泪包儿呢,真像!”
“泪包是我爷爷叫的,不许你叫!”那姑娘抽抽噎噎的回了一句,还不忘瞪郑娥一眼。
郑娥忙掩住了嘴巴,点点头道:“你爷爷是我二舅舅呢。”她摆着指头想了想自己和这姑娘之间的关系,只觉得一头雾水,只好求救一般的仰头去看萧明钰。
萧明钰忍俊不禁,想了想才道:”按理她该叫你表姑姑,可你们年纪差不多,倒也不必太计较辈分,叫名字就好。”
郑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掏出之前齐王送的玉佩摇了摇:“你看,我有玉佩呢。”
那姑娘看清了郑娥手中的玉佩,这才放心了些,忍着哭腔道:“......我,我要回家。”
郑娥便学着大人模样安慰她:“等会儿你家就来人接你了。”说着便又问,“我是阿娥,你叫什么啊?”
那姑娘哭得不行,抽噎道:“我叫逐月,萧逐月,爷爷叫我小月亮。”
郑娥忍俊不禁,招招手:”小月亮你来这边坐吧,我叫人给你端面蚕来吃。“
萧逐月点点头,一面抹眼泪,一面从侍卫怀里钻出来,巴巴的跑到郑娥边上,抬眼去看边上的萧明钰。
萧明钰只好挪了一个位置给她让座。
这个时辰摊子上的人少了许多,纪老翁很快便端了几碗热腾腾的面蚕上来。
萧逐月一碗,郑娥一碗,萧明钰也有一碗。
见着热腾腾的面蚕,萧逐月总算止住了眼泪,小小声的和郑娥道:“我娘总不让我吃外头的东西,说是不干净......”
张长卿简直觉得见着了同胞妹妹,连连点头:”我娘也是!她就不许我吃东西。“他满怀怜爱的安慰起萧逐月,”小月亮你多吃点儿,外头的东西才好吃呢......“
萧逐月虽说比郑娥还大一岁,可大约平日里多是由仆从伺候,勺子用得也不大利落,娇滴滴的,时不时便要抹眼泪。她抓着勺子好半天才吃了几口,等吃完了半碗面蚕,齐王府里也来了人。
萧明钰年纪最大,只好上前与已记得满头大汗的齐王府管事略说了几句,把萧逐月还有夏芜娘叫了过去,这才领着一群儿弟弟妹妹上马车回宫去。
郑娥还不高兴,哼哼了好几声:“我还没看歌舞和百戏呢。”
“再不回去,父皇母后必是要急了。”萧明钰安慰了几句,又叫侍卫去街头买些小玩意和小吃食来,好容易才把郑娥安抚下来了。
等回了宫,众人一起先去立政殿见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伸手在每个孩子的额头上扣了扣:“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不知家里父母惦记着,要早些回来?倘你们再不回来,朕说不得就要派人把你们一个个抓来,恨恨的打一顿长记性。”
皇帝这话说得就跟玩笑似的,可到了人耳里就有些冷飕飕的。
郑娥连忙把手上的抓着的一个小糖人递过去:”萧叔叔,这个给你。”
皇帝想着给她长个记性,竭力板着脸不理人,忍得着实辛苦。
边上的皇后瞧着皇帝这少见的“严父“模样,颇是忍俊不禁,只得开口解围道:”好在那人贩子是叫抓住了,齐王府的小娘子也救出来了。你们不知道,听说晚上阿娥出了事,皇帝担心的差点儿自己就要出宫去了。“说着便温温教育底下几个孩子道,”外头好玩好吃的确实是多,可你们出门在玩必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前头——无论如何,做父母的总是在家里头替你们担着心呢。“
郑娥这才觉得自己之前独自去追人贩子很不对,连忙上前扯了扯皇帝玄色织金绣云纹的袖角,可怜巴巴的认错:“我知道错了,萧叔叔,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皇帝这才略缓了缓颜色。
张长卿和几个皇子皇女也都跟着上前去撒了几句娇,哄得皇帝开颜。
许皇后瞧了几眼外头天色,便伸手抚了抚张长卿和六皇子的肩头,柔声道:“长卿也该回仙居宫了,太后为着等你,现今都还没歇下呢,”又与六皇子道,“你母妃不知多担心你,一晚上遣人问了好几次,就怕你出事。”
张长卿和六皇子忙点头应了,礼了礼,便和宫人一同出去了。
许皇后瞧了瞧皇帝的脸色,知道他大约有话要问萧明钰,便先起身带着郑娥、二公主还有五皇子一同去偏殿更衣洗漱了。
等许皇后出去了,皇帝方才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招招手,叫了萧明钰到跟前来问道:“听说先前是个少年先发现抓着阿娥的人贩子的?”
“是。”萧明钰点点头,想了想又恭敬的加了一句道,“瞧他模样和口音,大约有些胡人血统。他不肯说出名姓,儿臣便派了人去跟着看看,只是那侍卫至今还没回来。”
皇帝听到萧明钰说“大约是有些胡人血统”的时候蹙了蹙眉,没再问下去,反倒是摆摆手:“好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萧明钰见皇帝似在思忖着什么,便也屏息敛容的退了下去。离开殿门前,他只看见皇帝从案边拿起一份书信,修长而白皙的指尖在薄薄的信纸上反复摩挲着,似是心绪复杂。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内侍黄顺便快步从里头出来,细声传旨道:“陛下有旨,摆驾蓬莱殿。”
凉夜月光如洗,照了一地,犹如水银一般清透寒凉,一寸寸的浸凉。纵是金殿玉楼、雕栏玉砌,人间富贵之极,至尊所在,这样的凉夜里也依旧是静谧冰冷的。
黄顺的声音就在这样冰冷的空气里犹如水波一般,遥遥的荡漾开了,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